公主与国师

　　* 公主 *

　　她是个亡国公主，所以她一生下来，就背负了复国的使命。
　　她生活在一个富饶的海岛上，这里仿佛一个小国家，除了子民，什么贵族掌权者都有，她则是这座岛上最尊贵的公主殿下。
　　也是唯一一个不懂什么叫自我的人。
　　她的衣食住行是被安排好的，她的一言一行是被安排好的，举手投足、回眸微笑，这些都是安排好的。
　　包括复国的理想，也是安排好的。
　　作为统筹一切的人，国师陪在公主殿下的身边教导她，看着殿下从一个皱巴巴的粉团子，出落成亭亭玉立的豆蔻少女。
　　“国师国师，岛上的花开了！”
　　发间斜插着一枝怒放的粉色鲜花，公主姿态端庄地走近，离了还有十几步远，她表情一松，扬起大大的笑容，蹦跳着跑到国师面前。
　　——这是国师给公主殿下唯一的休息时间。
　　宽大的长袍被风吹着向后摆，国师的墨色长发也飞了起来，他淡然得好像出尘谪仙，一双浅琥珀色眼睛不带感情地观察世界。
　　待到公主到了面前，他眼里的世界就被染上了色彩，天是蓝的，草是绿的，花是五颜六色的，公主殿下的脸颊是粉红的，那双乌丢丢的眼睛是熠熠生辉的。
　　国师抚摸着公主头上的花朵，花刚摘下不久，花瓣还是柔韧□□的，被他纤长漂亮的手指触摸，花朵羞涩地颤了颤。
　　“真好看。”他夸赞道。

　　只有在国师面前的公主殿下才是鲜活的。
　　十多年的养育，国师缓慢地意识到这个事实。
　　“殿下，您累吗？”
　　正在翻阅国史的殿下抬起头，面容平和，虽提出疑惑，却连眼底都没有一丝动摇：“卿何意？”
　　国师没有回答，他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刚刚那一瞬间说话的人仿佛不是他。
　　无事。现在应该这样回答吧。
　　他看着公主的脸，近在咫尺的距离，却看不到她的颜色。
　　他垂眸，提醒道：“殿下，此处仅你我二人。”
　　出生至今的规定与国师的特权第一次发生冲突，殿下眉间微蹙，这样的情况令她措手不及，一时之间，她无法从十多年的学习中找到解决此矛盾的方法。
　　国师一直看着公主，看着她脸上浮现出连殿下本人都没察觉到的茫然。
　　两人沉默着，许久，国师微微叹了口气。
　　“您累了。”

　　在没有想好答案前，她暂时不用回去。
　　国师将她带到一个隐蔽的小楼，让她一个人，静下心来好好思考。
　　——公主殿下，您的理想是什么？
　　“复国。”
　　这是她回答了无数次的问题，简短的两个字要用怎样的语气、重音放在哪儿、需要多重、应当配合怎样的表情，她早已烂熟于心，不需要调整，身体就会自然地转换出需要的状态。
　　从来对她的表现都是满意点头的国师，第一次流露出不满，甚至是难以言喻的痛心——这是公主许久不见的、只存在于幼时记忆里的表情，那时，这个表情专属于思及亡国。
　　“殿下，请好好思考，‘您’的理想是什么？”
　　没有润滑的卯榫发出艰涩的吱呀，国师合上门就离开，公主坐在凳子上，愣愣地盯着紧闭的门板。

　　她答错了吗？

　　她听说过关小黑屋，平民、奴隶、甚至一些贵族，他们的小孩在犯了大错误后，会被扔进又小又窄的没有窗户的脏屋子里，黑乎乎地过一晚上，以此作为犯错的惩罚。
　　作为公主，她没想到自己也会被关起来。
　　可她连自己错在哪里都不知道。

　　她反复回忆着那段对话的场景，在不算清晰的记忆里死扣每一处问题，衣袖上小小的墨点、发髻上没有正对前方的花钗、回答问题时眼神不够坦然……不管这些问题是否真实存在，公主殿下把能想到的错误统统想了一遍，用落灰的笔墨写了一篇悔过，整齐地平铺在桌面上，等待国师的归来。
　　——殿下，您的理想是什么？
　　脑海里闪过国师玉碎般破裂的眼神，公主殿下的心猛地揪痛，她下意识抓紧胸口，立马意识到衣服被自己弄皱，赶忙捋平。

　　* 国师 *

　　国师一生只犯过两个错，一是没有劝阻自己的老师，跟着他在国盛之际离开庙堂；一是没有劝阻自己，带着年幼的公主殿下开始漫长的复国之路。
　　前者顺应了盛极必衰、不作抵抗，后者逆势而行、非要人定胜天。
　　国师自己陷在故国的昌盛中无法自拔，并将这份执念灌输到白琉璃瓶一般的公主身上，以此铸就殿下的实芯。
　　历代国师约莫都达不到他这样的成就，还在成长的公主殿下完全符合他的预期，未来的她将是历史上最完美的国君，不，应该是空前绝后。
　　她本需要等待时机，等待重回王座，但现在，身为领航人的国师却犹豫了。
　　公主殿下并不是他的作品，而是尊贵的、领导国家的未来天子，她是人，却不曾享受人应有的感情，不曾拥有作为人应有的自我。
　　——她的一切，都是他捏塑的。

　　这个小楼之下，是先代国师、也就是他的老师的埋骨之地，从战火纷飞中救下刚出生的公主耗尽了他的生命，将襁褓中的新生儿托付给唯一的学生后，先代国师溘然长逝，这里逐渐没了人迹，最后，成了国师的秘密处所。
　　现在，里面住着他的理念集合体，住着他尊贵的公主殿下。
　　他站在小楼下，抬头看着二楼，没有许可，殿下连窗户都不会屈尊观望，他教了公主殿下为君之道，教了她治国之道，告诉她世人皆人、唯她为君。
　　——多么乖巧听话而又失去自我的人偶啊。
　　从来都为殿下的聪慧省心而自豪的国师，此刻难受到无法呼吸。
　　他没再驻足，头也不回地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他本来是为了弥补第一个错而努力至今，现在，他不得不为弥补第二个错，而接受第一个错导致的现实。
　　人生艰难，难至无法两全。

　　除了在殿下的教育问题上出了岔子，国师基本上是一个完美的、接近无所不能的存在。
　　他缩骨、易容、变声，从小楼到宫殿，国师摇身一变，成为了公主殿下。
　　成为公主的他不能像国师一样行动，他不能漠然面对除公主以外的人，他也不能随着自己心意做想做的事，哪怕只是摘花。
　　国师停在路边，一朵小野花抻着脑袋挡住他华贵的裙摆，努力的样子看得他头有些发昏。
　　——公主殿下是不会做这种事的。
　　与此同时，另一个声音更响亮、更莽撞地冲了出来，将身为公主不能做的举止踩得死死的：“如果殿下做了这件事呢？”
　　只是戴着别人送给她的鲜花，就能鲜艳如斯，若是殿下亲自摘下花呢？
　　国师提着裙子，慢慢蹲下，指腹摩挲着花瓣下方青绿色的花梗，两指一掐，小花歪着脑袋落到了他的掌心。
　　——殿下会很开心吧。
　　明明没有体会到感情，但只要这么想着，心底似乎就有清澈的泉水咕噜咕噜冒出来，国师抽了抽嘴角，露出一个笑容。

　　“殿下——殿下？”
　　一个贵族小姐跑了过来，她比公主小个三四岁，脸上的表情却是十多岁的公主从未展现过的快活。小女孩手里捧着一大束鲜花，没有丝毫层次地握成一束，乱七八糟、凑不出一点美感，但她并没意识到这一点，她跑到国师面前，伸出双手递了过去。
　　“我有好多好多花，想送给殿下！”
　　国师看着自己掌心孤零零的花，又看了看女孩手里那一大束花，他不明白，自己刚摘下的花已经有些蔫趴趴，而女孩捧在手里有些时候的花束却怒放正盛。
　　将疑惑压在心里，他露出公主应有的笑容，从容优雅地接过那一大捧花，手指摆弄了几下，花束突然有了美妙的形状，拥有了能被公主抱在怀里的高贵气质。
　　“哇——殿下好厉害！”女孩惊奇地赞叹道。
　　是吗？国师看着花，心里突然烦躁，不对不对不对，不好看了、不美了、没有颜色了。
　　这花全枯萎了。
　　他将花还给小女孩，温和道：“这是我的赠礼，谢谢你带来了这么甜美的花香和笑容。”
　　本来一脸懵的女孩一扫沮丧，眨巴着眼睛，将嘴角咧得更开：“殿下的笑容更美！”

　　但是很累。
　　公主殿下连笑起来都这么累吗？
　　为什么她头上簪花、朝自己跑来时的笑容，那么轻松呢？

　　——啊，是因为，那是自己给她的特权，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不需要公主殿下的时间。
　　花的香味冲袭着他的头脑，国师一直以来清明的双眼渐渐压上了混沌的色彩。
　　只有在他身边，公主殿下才能轻松啊。
　　只有他一个人在殿下身边时。

　　回到宫殿，坐在案桌前，国师提笔，细心地描绘出小岛的每一处风采。
　　公主殿下就要解放了。
　　老师，我就要解放了。

　　粉色的花朵点缀之处，被泼上了浓厚的红色油彩，绚烂得仿佛亡国时的冲天火光，在碧蓝色的海面上经久不息。
　　国师抱着熟睡的少女，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摇晃着步入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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