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没的

作者:应劫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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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恶之花



      他睡着了。
      他睡得好沉,好安稳。他如此信任自己。鬼切想着,指尖悬在半空描摹他的轮廓,掠过眉眼上方轻柔一抖,碾碎了一簇潋滟的花。
      上一世的这个人从来不可能进入如此之深的睡眠,源赖光活在刀刃上,无数双眼睛魆魆紧盯,性命的罅隙太多,丁点异动都能搅乱梦境,一碰就醒;除非有鬼切守在一旁,整夜整夜寸步不离,才勉强求得一点稳妥。眼前这个趴在自己膝上熟睡的小东西,脸颊晕着红,睫毛随着呼吸甜蜜颤动,仔细听还有小小的鼾声——实在没法把他同翻手云覆手雨的源家少主联系在一块。
      而这一切不过因为他倚靠着的这个,是全天下他最愿相信、最能交托、最为心安的怀抱。

      《恶之花》

      鬼王的到访算是意料之中,鬼切退隐山林、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昔日敌手竟然新成旧友,酒吞和茨木隔三差五会来看他。带些好酒好菜,没有外人,不追忆,只闲谈。
      源赖光被他亲手撕了个粉碎,茨木不知从何处又寻回这些碎片,一点儿没漏。鬼切猜不透罗生门鬼安的是什么心,也从来没看懂过;但他要的是“果”,缘由没那么重要。他跪在皎皎月光下一片一片拼着源赖光的灵魂,讥讽自己大约是发了疯。晨昏翩跹去,等他完成大业再度起身,膝骨已有一部分融进了土壤,企图站立居然牵扯出断筋裂骨般的疼。
      想起这茬还会发笑:他差点就得留在那儿了,和他最憎恶也最爱戴的人一起,从今往后谁也别想让他们分离。

      现在的源赖光不是源氏的后裔,不是家族的顶点,亦不是鬼切的主人。他正值龆年,无暇干净,眼不见罪,手不沾血。
      人间真的有趣,战场上短兵相接的死敌可以重新成为挚友,尊崇仰慕奉若神明的主人也能再度卑微如尘。
      最不堪一击是人心,最坚如磐石是人心,最易探是人心,最难测也是人心。血肉之躯看上去通透,又藏着百般秘密,肮脏的,诡谲的,玲珑的,惹得无穷尽的魑魅魍魉垂涎神往。鬼切身为化形的妖捉摸不定人心变数,只知过去他匍匐源赖光脚下听候发落,而今他将这稚嫩的死生命运拿捏在掌心。
      小孩儿在院子里比划拳脚,执刀在手,有模有样,专注得很。他不大待见这两位来客,倒也不稀奇,这都是天生的东西:他抗拒酒吞和茨木,正如他亲近鬼切。
      茨木收回视线,感叹道,他长大了一些。
      你说,他这算不算鬼门关里走一遭?
      何止走一遭。我将他从黄泉比良坂截下,欠了那阎魔殿一份大人情。你看,你要怎么还与我才好?
      还你?鬼切仰头,金樽甘露一饮而尽,你莫名其妙塞我这么一个大麻烦,冤家路窄,我没与你白刃以见,姑且算作我心软。
      茨木童子暗自嗤笑,也不知是谁在月下一跪就是几多昼夜,恨也好爱也罢,真真是个痴情种。

      和大江山不同,这儿是真真正正的森林,说来蹊跷,明明是神明镇护之地,庙宇香火应有尽有,却罕有人类打扰。这样更好,于大妖而言,乐得自在。窗外鸟啼莺啭,耳边还有个茨木一直在唠叨什么,鬼切记忆之初的茨木童子话可没这么多,算一算寒来暑往多少个,大概是上了年纪。他有一搭没一搭接着话,心思全在院子里那个跑来跑去的孩子身上。佳肴珍馐,食不知味,琼浆玉液,酒入愁肠。
      再后来,沉默许久的酒吞忽然问道,你就不恨他?
      代指明明模糊,可谁都听懂了。茨木安静下来,鬼切也不再言语。
      小孩儿归剑入鞘扬袖回身,一套招式下来行云流水,长发高高飘起再垂落,鬼切熟悉那触感。
      他问自己,我恨他吗?

      *
      恨,当然恨,怎么能不恨。
      恨到要寝其皮、敲其骨、吸其髓、食其肉、啖其血,要他百死难辞、万劫不复,要他和我岁岁相缠、代代纠葛,要我与他同归于尽、至死无休。
      我恨他,就像我爱他一样。

      所以鬼切回答,我的确恨他。
      所以我要把他留下来,站在源氏的对立面,让他按照我刻的模子去长,让他不能再害一妖一怪性命,让他与同族为敌,离亲叛众,受人唾弃,钉在人类的耻辱柱上,和我的名讳永永远远拴在一起。
      让这浩浩世间偌大天下,除了我身边,他哪里都不能去。

      *
      鬼切以前是不做梦的。他是一把刀,一件兵器,没有人会在意一个物品的所思所念,他也同样告诫自己万万不要有什么非分之想;后来他不再只是谁的利刃,有了自己的灵魂,却陷入复仇与相思的轮回,以为没了那份闲心。
      可无论是人是妖,谁也不能完完全全把控住自己的情绪。日之思,夜之见,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前世的源赖光。
      那是他化形之初,源赖光尚未完全掌权,装着满腹心事,名刀总有双刃,他有戒备,同鬼切保持着不亲不疏的距离。一日大雪,万物寂寂,源氏家仆大多拥炉而坐,唯有两三幼儿在白雪间奔跑撒欢。鬼切找到源赖光的时候后者正凭栏眺望,薄薄一身不觉严寒,眼中映着那些个稚子,没人晓得他心里酝酿何物。
      鬼切自知身份,从不逾越,走到少主身后为他披上裘锦。源赖光敏锐异常,早就从大雪声中捕捉到他的响动,却未拒绝。
      “外面凉,”他轻声道,恭敬如一名真正的随从,“少主早些回屋吧。”
      源赖光饶有兴味端详他,末了笑着捉住他的手腕,从宽大的衣袖下触碰冷兵器那细腻冰凉的皮肤:“只有你不会背叛我,对吧?”
      彼时的他忠贞不渝,没有二心,单膝跪地反手握住源赖光,亲吻他的手背,带着满眼满心虔诚和悄无人知的迷恋。
      “我向您起誓,永远不会叛离您的背后。”

      原本一切定格成雪中宁和瑰丽的画卷,刹那间那张俊美非凡的脸孔扭曲粉碎,狞笑着向他扑来,鬼切步步后退,一脚跌下悬崖——
      他猛地醒过来。
      他总怨怼源赖光欺骗自己,可他又何尝不是辜负了当日的诺言。
      鬼切迷惘许久,忆及茨木说过的话。那时候茨木正给他斟酒,缓声道,你要知,源赖光是人,与妖有别,你长命百岁,他的年月不过弹指间。这次是意外,下次可就不一定了。
      鬼切没吱声,他当然知道,比谁都清楚。
      ——这次是意外,那下次呢?
      下次,就是没有下次。这个孩子长大成人,娶妻生子,步入暮年,烟消云灭,他们走在轮回的两边,再也不相见。

      他敛起声息去了源赖光的屋子,在温软夜色下望着孩子的睡颜,想起的却是另一个。想起他的傲慢与狰狞,他的赤忱与野心,他的谎言和牢笼,缚住对方也困住自己。
      殿下,他自言自语道,我是不是从来都只不过是您的玩物?
      不再能斩尽天下恶鬼,留之无用,弃之可惜。
      他早该了解。

      我是这么地恨着你。
      这么……爱你。

      *
      源赖光十七岁的时候,已经懂得了一切。少年坐在一茬矮墙之上,露出的小腿苍白,脚腕纤细,系着一圈艳红的绳,宛如茫茫雪原里的一滴血,滴在旁观者的心头。他悠悠晃着腿,鬼切倚着墙根,他的脚掌甚至能碰到后者的发顶。他褪去孩童的懵懂模样,枝头欲坠的果实一般青涩动人,让人明知尚未成熟,仍敌不住诱惑想要靠近。
      但鬼切心里安定,拄着长刀眼观鼻鼻观心,纹丝不动,一如既往。源赖光不满他的无视与敷衍,从矮墙上跳下,把太刀丢到一旁,蛮横地挤进他的怀抱。
      他用光裸的小腿蹭着他的膝侧,热度直直传递到妖怪本无知觉的身体,愈演愈烈。唤他的名,叫他,鬼切,鬼切。
      看看我呀。
      看着我吧——

      “殿下。”鬼切轻飘飘叹息,哄孩子似的,任人类温暖的皮肤肆无忌惮贴近自己,慢慢呼出一口气,“不要闹了,殿下。”
      少年锋锐的眼眸近在咫尺,手指从他层叠的衣衫外划过,似乎触碰到了他根本不存在的心跳。源赖光感受到他的呼吸不再稳当,得逞般低低笑起来:“你就不想要我吗?”
      他的笑永远张狂明艳,无论是万人之上的少主,亦或此刻纯粹的少年,淌着贵族之血,骨子里镌着另一个本尊的灵。
      鬼切直视着他的双瞳,试图在那里找到一丝熟悉的影子。最后他隔着衣物攥住少年的手腕,声音里掺着吟诵似的
      我会的,殿下。他说,但不是现在。

      他与源赖光建立的最初契约便是忠与诚,势必履行自己的所有承诺,哪怕那誓言动听如情话。这句也不例外。鬼切在两年后的一个雪夜,完全地得到了他。觊觎数百年的躯体在他掌心扭动、翻腾,他箍着源赖光的腰侧不准他逃开,握住依然略显细弱的脚踝向下压,直到逼出最美妙的声响,眼睁睁看着人类在情潮里浮沉至无望,绝不救他。
      他里面滚烫热情,娇嫩迷离,眼尾上挑出薄薄的绯色,阖目蹙眉皆是沦陷,一池春水搅得鬼切五脏六腑都在发痛。
      源赖光曾经是他最奢靡的妄念,连肖想片刻都是僭越和玷污。
      ——过去辗转反侧魂牵梦萦之人,已是如此唾手可得了吗?
      他耽溺在□□的欢愉中,并不觉得完满。

      大雪下了一整夜。源赖光蜷缩在他怀中沉沉睡去,皮肤上黏着的汗凉下来,唇色依旧因为过多的亲吻而艳丽,如花于冰天雪地不合时宜地绽放。
      它会谢的。
      或者死在冬天,或者……
      或者被血灌溉滋养,愈发勾魂摄魄,盛开出缘与孽共生的罪恶之花。

      *
      等到茨木再见到源赖光,后者已经完全是个大人了。二十啷当岁,笑意明快,眼神灼亮,渐渐有了曾经那位的光华。这会让大妖觉得有些扎眼,但他相信有人比他体会得更深,只可惜这趟前来并没有见到鬼切。
      人类待客礼节周到,看座沏茶,风度翩翩,茨木童子说不出半句不好。可他还是觉得哪里不一样了。危险是嗅得到的,他向来笃信自己的直觉,它一次又一次救了他的命。
      拾回源赖光魂魄的决定最初的确是一时兴起,可后来不止是顽劣。他说不清自己究竟存着怎样的心思,只是酒吞从头到尾呈现出的默许态度,更加激起了他的——他要做那个见证者,亲眼看着这条扭曲的路哪里会是尽头。
      说来茨木的立场也泥泞:鬼切砍下他的右手,理应是敌人,然而真正的刽子手是源氏;人类与他的刀之间更是难懂,仇爱恨痴一个不落,甚至说不出谁对谁的情感折射更强烈些。茨木有恨的源头,但爱没有。这场三人戏到底没有他的位置,后退一步做个局外人的角色更恰当。

      源赖光说鬼切不在,唯自己一人招待来客。茨木与他相看两厌,寥寥几句客套后便无话可说,早早离开。他在回廊转过头,屋瓴四周青竹苍翠,风声飒飒,意外瞥见人类伸懒腰衣摆抻起露出腰侧的小块皮肤,瞳孔蓦地一缩,那是源氏家纹——
      不。他眯着眼远远打量。
      那并非源家的图腾,而是……鬼切的。
      他知道源赖光幼时鬼切曾为他系过注有妖力的脚链,是保护也是宣誓;现在人类在自己的身体上纹着独属于鬼切的烙印,如同往世里他在鬼切的瞳孔中留下自己的记号。
      这个人,想起了多少,对过去的恩怨知晓了多少,到底想做什么?
      他究竟……是自己,还是又一次成为过去?

      *
      源赖光回到屋子,鬼切还没醒。
      妖怪本是不需要睡觉的,但人类总有办法缠着他陪自己入眠,或者枕于膝上,或者搂在怀里,总之,得有他在近旁。久而久之鬼切也逐渐习惯了一同小憩,这不是什么好征兆,习惯向来脆弱而危险。
      这份习惯让鬼切并未在意自己如今的睡眠愈发深,愈发久。这孩子是自己亲手带大的,倾注的心血不掺半点假。如今又多了一层更无间的关系,源赖光又会对自己有什么不利?摆脱源赖光仆役身份的他不再谨小慎微,倒有了点原主的轻狂。
      最初他想要让源赖光按照自己捏的路来走,到头来又是重蹈覆辙,一颗真心悉数奉上,把自己推下盲目信任的深渊。
      原来心底他这样依赖这个人。那是他没有发觉、也不敢承认的秘密。

      源赖光熟门熟路钻到他怀里,他们肌肤相贴,仿佛这世间最亲密的情人。
      若罪咎炼出的羁绊也能归结成为一种同生共死,他们的确如此。
      人类抬起头吻上他的下巴,笑意在暗夜中氲开。
      他知道如何勾动鬼切最深重的欲念,清楚怎样挑起他最庞杂的怒火,明白从何逼出他最真切的渴求。这是源赖光上一世了最烂熟于心的事情,重来一遍,他仍然记得,他全都记得。但他不打算告诉鬼切。
      前路漫漫,来日方长,这赌局远未终结。

      我同他兵戎相见,日暮穷途,我因他千刀万剐,魂飞魄散,他的求而不得,他的痛不欲生,他的死去活来,又岂能容下仅仅朝来暮逝。
      我要他长长久久煎熬下去,折磨我,也被我折磨。要他的身和心都认得这种刻骨之痛,生生世世不放过我,只看着我,醉生梦死,百年不合。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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