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时

　　“清源山啊……我这还得去中州一趟，马上就得出发，一句半句的还真解释不清楚。”那是韩子梁刚醒过来的那天，洛原的原话，“这样，过两天有个就会抢东西的没正形老酒鬼会过来找你跟苏幕，他啊七尺多高，留着点小胡子。他比我闲多了，你到时候问他就好。”
　　就说这个话怎么好意思跟掌门说！韩子梁一脸心虚地看着对面欣慰不已的袁世初，心里恶狠狠地道。
　　也许是发现自己不该在弟子面前如此失态，袁世初清了清嗓子，缓和了一下尴尬的气氛：“咱们扯远了。小韩，还有小苏姑娘——你们两个谁对兵人了解的比较多？” 韩子梁看了看袁世初，又看了看苏幕，这才开口道：“弟子知道的比较多。”
　　“嗯，那你说说吧。”
　　兵人，顾名思义，是“被视为兵器的人”，是由有灵根的人与法器融合后经秘法炼制而成，成功率与人的修为、法器的品级与人和法器的契合度有关。一般来说，有灵根但又未曾修炼过的孩子是最佳的炼制人选。兵人心智缺失、意识全无，无条件服从主人的命令，且实力强劲，金丹期修士炼制成的兵人对上元婴修士都绰绰有余——因此，兵人是堪称完美的杀戮工具。但因为炼制过程太过残忍，又涉及到夺取他人神魂，自七十年前兵人炼制手法出现之后，道盟就将其列为严重犯罪行为之一。
　　但再严的禁令也挡不住别有用心的人。二十三年前，邪道门派血莲宗占据了数个建在灵脉之上的村落镇甸，将无灵根的村民屠戮殆尽后建起祭坛，以有灵根的凡人为材料大肆炼制兵人。因为事发地点位于不属任何修仙门派护佑的边缘区域，消息闭塞，有什么动静很难被外界察觉，所以当道盟发现此事时，血莲宗已经掌控了相当一部分数量的兵人，并凭此与法部派出的执法修士和司部派出的驱影修士对峙了很长时间。这场动乱从二十一年前法部司部各自派出战力向血莲宗宣战开始，到十八年前血莲宗覆灭结束，历时三年零两个月，修士界称之为“兵人之乱”。
　　韩子梁说的很流利，但心里一直在打鼓。自从他正式进入祁山内门开始，他就一直在留心各种与兵人相关的消息。但奇怪的是，有用的东西很少，即使是有着“九州秘闻皆汇于此”的祁山藏书阁里也鲜有与兵人相关的资料。至于兵人之乱的东西，韩子梁则是把自己搜集到的事件碎片一条一条记下来，然后勉强拼出来的，准确性完全不敢保证。随意当袁世初露出那种嘲讽一般的表情的时候，韩子梁顿时就没了底气：“掌门……弟子说的……不对吗？”
　　袁世初笑着摇头：“大体上有点意思……这些消息你都是从哪里听到的？”
　　“……大多是晚辈多方搜集出来的。”韩子梁想了想，答道，“兵人炼制乃是伤天害理的邪道歪术，别说是正道的籍典上，即使是魔修的书籍里相关记载也很少。而兵人之乱的事……弟子看到的书上只说了大概的时间和最后的结果，其余的只能通过打探消息来了解。而且……”
　　“而且你发现，几乎没多少人知道兵人之乱的事，就算知道的也是讳莫如深，根本不愿意跟你讲，对吗？”没等韩子梁说完，袁世初就笑着打断了他。
　　韩子梁点了点头。
　　“孩子，你运气不错，拜到了祁山门下，又有师长庇护着。但凡拜了别的门派，你啊，”说到这里，袁世初收敛了笑容，目光逐渐变得锐利了起来，“早在把燕影剑往自己身上融的那一天就被扭送到法部去了。”
　　韩子梁只觉得心跳都漏了一拍，不由得把左手放在右臂上，灵力探进去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来燕影剑早就被洛原取出去了。苏幕的反应更大一些，差点从凳子上跳起来要解释些什么。袁世初按住了苏幕，让她坐回去，声音缓和了很多：“你们这俩小孩也太不经吓唬了，别人诈一下就对号入座，这样不行啊。”说到这里，袁世初突然笑得像只阴谋得逞的老狐狸：“那我就基本可以确定了，燕影剑是小韩你自己融的，小苏你呢就算没参与进去，也算是个知情人——我说的不错吧？”
　　苏幕承认了，韩子梁则是犹豫了一会儿才点的头，刚承认完，他头上就结结实实挨了袁世初一巴掌：“你呀，自己就是驱影这点道理都不明白？你骗谁都行，别骗司部的驱影。我就告诉你，兵人体内的法器是自己融进去的还是被强行塞进去的，你二师兄一验就知道。”
　　“……弟子知错。”韩子梁低下头去。
　　袁世初斜了韩子梁一眼：“还是那句话，你运气不错。若不是那燕影剑灵强撑着不愿和你融合，你现在就已经是一具行尸了；或者是没有这场斗法，你的伤势晚一阵子爆发——你也活不成。既然宁海和长安弟兄二人已经把你身体里的法器取出，咱们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我也就不追究你为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要将自己改成兵人了。但如果有一天你想起来了什么——或者是想说了，我希望你至少不要瞒你那两位师兄。”
　　“多谢掌门。”
　　袁世初长出了一口气，看了看对面的兄妹俩，等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我回来之前接到了你大师兄的传信，他说你和小苏姑娘有关于清源山的事情要问我。现在要听吗？”
　　韩子梁和苏幕齐声答道：“还请掌门不吝赐教！”
　　袁世初没有马上跟他们叙述，而是先出了一会儿神，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阵子突然笑了出来，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一般。当这一切都结束之后，他才开了口：
　　“长安应该跟你们讲过，清源山一案，司部共派出了七十五名驱影，七十四人阵亡——活着的那个是现任三堂堂主孟湜。那孩子之前是鸣凤山的体修，身体素质过硬，但也差点没救回来。”
　　孟湜。韩子梁又在心里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他对他一直没什么印象，只记得上次三堂不慎放跑了一个元婴期的犯人，大师兄着实训了这个孟湜一顿。其余的就是虽然这个人年龄不小、资历也不浅，但在修士界的辈分相当低，要是真的认真排起来的话孟湜还要管韩子梁叫个师叔——除此之外，就是他的右脸戴着面具了吧。
　　“对，他的脸就是那个时候毁掉的。”袁世初叹了口气，“说起来，那孩子还是长安的救命恩人。所以长安对他也比较照顾。”
　　“大师兄的救命恩人？”
　　“不然你以为凭什么就长安这幅性格，孟湜捅了这么大的娄子还能被放一马？”袁世初笑道，“长安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也是念旧情的。——我们接着说，说说清源山是怎么被别人盯上的。”
　　传说九州有六个地方先后得过真仙的传承，其中的五个分别演变成了现如今的五大门派，也就是关州祁山派、梧州梧山派、松州鸣凤山、云州影门和天州的回春谷。清源山是第六个，但得到传承的并不是一个门派，而是一个医修家族。但这个家族的后人行事一向低调，只是自称是清源山门人，外出诊治时也绝不以真面目示人，也极少参与道盟的活动，人们对他们了解自然不多，甚至根本就不知道他们的存在。所以也有人一直怀疑传闻的真实性，认为清源山这个第六处真仙传承地的传闻不过是以讹传讹的谣言罢了。
　　“但几十年前有人发现，相较于其他五个传承地，清源山的灵气是最充足的，仅仅是山脚的灵气，浓度竟和祁山半山腰差不多——这样的灵气浓度，居然没出现大型的门派和家族，这根本就不符合常理。于是，五十年前，梧山有一队金丹修士外出历练，目的就是要探一探清源山到底是什么样的。”说到这里，袁世初研了些墨，在纸上画了一个法阵的草图，递给了韩子梁，“虽然没能上山，但他们在山脚下发现了这个。看看眼熟吗？”
　　韩子梁接过来只看了一眼，当场就傻在了那里。
　　这个结构是……天道阵？
　　不，甚至比天道阵还要精妙。天道阵是三重阵法，而这个法阵却达到了惊人的七重。攻击、防御、压制这些战斗用处一应俱全自然不用提，甚至连引灵、聚灵、贮藏灵力的纹路都有，最外层还套了一个隐匿气息的大阵。这等复杂的阵法如果能运行起来的话一道灵力都不能有偏差，而且支撑它启动的灵力理论上至少需要……想到这里，韩子梁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也顾不得什么礼法，直接夺过了袁世初面前的笔在另一张纸上算了起来。
　　“大乘期大圆满修士全力一击的灵力！”片刻后，韩子梁算出了结果，忍不住惊呼道，“可是九州自有修士以来，除了已经飞升的影门老祖空幽魔君和逍遥公之外，就再没有大乘期修士了啊。即使是逍遥公老前辈，也远不到大乘期大圆满啊。”
　　“也就是从那时起，清源山是九州第六处真仙传承之地的传言就被证实了。”袁世初收起了那几张纸，叹了口气，“我刚刚给你画过草图，你应该也能看出来。那个阵法的第七重隐匿阵可能因为年久失修，自然破坏掉了。这个隐居了千余年，又得过真仙传承的医修家族突然就暴露在了所有修士的眼皮底下。——医修，意味着什么你们俩应该明白吧？”
　　医修，济事医人，在凡人眼中是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神仙。但医术高超的另一面就是战斗力极其低下，自古以来，修士界每次发生大型冲突的时候，参战的医修阵亡率是最高的。
　　“不错。”袁世初接过了话茬，“十九年前，一队修士突然闯入清源山中，此后这个家族就和之前一样彻底与外界断了联系。一年后司部得到消息，清源山中疑似有兵人出现。当年我派孟湜去打探，没想到他给我带回来的是清源山已经成为兵人据点的消息——那个医修家族怕是被灭门了。后来的事情就是司部和那群占山炼兵人的人打了一仗，活着回来的只有孟湜一个。”
　　“这么大的动静道盟不知道？”苏幕突然问道，“而且按理说不应该是有援军的吗？有援军的话伤亡还这么大的吗？”
　　“援军？”袁世初突然笑了，“别说援军了，清源山这件案子到最后都落了个不了了之的结局。人人都以为血莲宗覆灭便是兵人之乱的结束，是道盟胜了；但实际上清源山那一仗才是兵人之乱真正的终点。道盟有没有赢我不知道，但你们所在的这个司部输的一塌糊涂。”说到这里，袁世初的脸上露出了些嘲讽的神色，“心月湖畔的英灵碑你们都能看到，那上面说是刻满了分流后东齐谷七十年来所有牺牲的驱影名字，但清源山一战牺牲掉的驱影一个列在上面的都没有——如果算上后来因为散发兵人事件牺牲掉的驱影，英灵碑上少的又何止是这七十四个人。”
　　“我现在能给你们解释的就这么多。如果想再了解一点的话，你得做好那个随时因为查兵人的事窝囊地死掉的觉悟。道盟不会管你，正道也不会管你，没抓你就已经是在顾忌你的师门了。现在兵人是整个修士界最大的禁忌，不想提的不想提，想捞一把的巴不得能从里面分一杯羹。韩子梁，苏幕，再查下去的话，你们是在与整个修士界为敌。所以我希望你们能考虑清楚利弊，再做最后的决定。”
　　说完这句话，袁世初就起身离开了病室，完全不管屋里的两个人该如何消化刚才那一连串的话。走出病室带上门的时候，袁世初捏了个剑指，在门框上轻轻划了一下，像是在掸灰，又像是在抹去什么东西。
　　狗东西，听墙角听到老子这里来。袁世初冷笑着把手移开，一道传音符文出现在了他刚才划过的那个位置。就算老子没有实权，那也是个化神期的修士，不能直接抹掉符箓打草惊蛇，但在屋里动动手隔空改一下你的传音符还不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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