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家

　　而这一次，李嘉同只是单纯地觉得，自己对雷超萤的期待已经无法与自己给予雷超萤的一切等同，超载的期望让他时刻变得像一个极具侵略性的魔鬼，只顾照着自己那失控的速度极速地行驶在山道间，不顾副驾驶座上传来的绝望的尖叫。他一个除了自得于拥有外越来越一无是处的人，越来越发现自己与最初雷超萤爱上的那个人不相符合，而雷超萤还是一样迷人、单纯却又高傲，他侍奉他，却感觉自己正渐次失去自己的价值，变得被爱意浸泡而臃肿，被豢养而养成了一身的惰性。为他赴汤蹈火的心仍跳动，却被厚重的脂肪粘稠的血液阻塞变得丑恶不堪；他失败于用心经营却日益要求更多，无法更爱他却总渴望更多的爱。雷超萤身边环绕的一切，因此而生的距离，如同两座围绕各自的黑洞运行着的星系，宇宙的尘埃和复杂的引力将他们阻隔相离，反复慰藉自己却发现渴求的只是床褥间他一小片残留的呼吸，而他的万有引力却总是消亡在真空之中；昔日的亲密不留痕迹，如同被拆散的星座分崩离析，再也昭示不出除却混沌外的任何命运。
　　李嘉同左腿上裹着厚重的石膏，骨骼的小小裂缝就痛得他怎么也睡不着，那条正在弥合的缝隙如同丑陋的蠕虫，警醒他他未诉诸任何人的狼狈和内心因为更大的罅隙而颤抖得无法抵御任何疼痛的怯懦。心脏只是蜷缩在肋骨之间横陈在膈肌之上为那条身躯中胀大发炎的裂痕源源不断地送去血液，而它则溯游而上一路到达他的股骨、胯骨，遍布他的尾椎后又粉碎他的脊梁；最后在他那时刻飘荡着雷超萤幽灵般的黑影的充满悲痛的褶皱的大脑表面生生撕裂他连篇的记忆，故去的决绝和迂回的爱意，把他也变成一个精神分裂的怪物，一边无可奈何地面对残酷的现实一边又不能避免地永远堕入关于那个久远的午后早在那时就设下的潋滟的幻梦之中。李嘉同不知道的是，只要他还在一刻不停地思念着雷超萤，他仅仅从离地一米处坠落造成的伤口就永远不可能好转，永远在体内膨胀镌刻在他的骨殖之间有如癌症；与之相对的是他一生中为雷超萤所受的所有的伤最后都好转得不留一丝痕迹，而他自己自作自受的不幸却历久弥新，甚至多年以后，还有人从他已经腐化的组织中这道多出来的骨缝得出结论——他确实是已经死了。他的伤恶化得越来越厉害，他越来越确信从上铺摔下来说不定是他的幻觉，而让他痛不欲生的小腿骨其实是粉碎在雷超萤在梦中与他相拥的时候；那个梦里雷超萤匍匐在他身上咬碎了他的肩膀，自己想吻他却只能将鼻唇埋在他的发间而呼吸愈发困难，发丝堵塞他的所有言语和气息，使他在几近窒息的瞬间深夜醒来——那时距他坚难入睡只过了一个半小时，而他即便睡着了也只能在各种各样的梦境里体会到不同的炼狱——那时他梦中未曾作痛的左腿现实中烫得像块烙铁，雷超萤的影子方刚离去，而他突然很惋惜自己为什么没死在梦里。第二天他跟母亲通了电话，他们之间的关系自那件事后就不再那么亲密，但一旦遇到什么事，李嘉同第一个想起的仍是他的妈妈；即使他无法实话实说而只能拿别的微不足道的痛苦搪塞她的宽慰；李嘉同的妈妈在电话里听着儿子几近虚无缥缈的声音，用一句话就让他无法控制地哭了出来。
　　“同同啊，什么时候想回家了就告诉妈妈，妈妈养你一辈子。”李嘉同知道母亲始终无法释怀他的叛逆，时刻怀揣着一颗慈爱到残忍的心想要把她人高马大但其实不堪一击的儿子护在她稀疏的羽翼之下；如果有可能她真想把他藏起来，因为她依稀从早就注定的诞育他的错误之中知晓了她不配为母的悲哀的宿命——她害怕她的儿子却又极致爱他，她以他为耻却又希望他永生幸福——而那份爱和尊重注定无法从除她以外的任何人那里获得，她心碎成了齑粉，既不愿意他因为心中的恶魔受到外界的伤害，又不愿意以自身所为去令他相信生而为魔鬼也没有关系。她有时候希望任何能决定后代一生轨迹的致命的性状能够像畸形或者胎记一样打一出世就昭示在丑陋的体态之上，而不用她一天天苍老一天天看着高大、英俊、懂事的儿子长大之后，对他寄予了一切殷切的期望和后半生的许愿的时候再给她一道晴天霹雳——原来她费尽心血抚养长大的天使样的孩子竟是一个怪物。越衰老，她反而越不能用既有的阅历和成熟的心境去面对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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