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家

　　绝不例外。雷超萤赌雷小狗心里有他的位置，不是因为什么荒唐透顶的亲情和恻隐，而是他不知出于什么而在召唤他，在需要他；这次回家，即便是一向与那些权利争斗、金钱交易无关的雷超萤也感受到了，许久未归的人、消失的人携带着他们自己的风暴，借这个不大不小的噱头如雁归巢般回来了；多年前自相残杀从内部被分裂的阴云重新笼罩在雷小狗治下宁静了很多年的雷家头上。从雷雨蝉或是雷彩蚜的神情和眉眼间，兄弟们各怀的彰显或是没有彰显的心思中，飨厅欢腾中不协调的氛围和暗中发生谁都没有说出口的事件里，雷家的触角在他重新踏入朱色大门的那一刻就缠绕上了他，让他一阵恶寒。单单是回来这一趟，离开时说不定就已经处于哪个漩涡中而不自知了。
　　雷小狗该到死的年纪了，雷家会有大动。虽然不明白与自己这个一直游离在外的人有什么关联，这个快活了一个世纪的半截枯树桩一样矮小，眼睛蜷缩在坚硬的皮丛中洞悉一切的老人却清楚知道他知道，看似平静的过门只是一个甚至不需要的障眼法而已。等到自己时隔多年终于再一次见到他，曾经给他迷途中的未来的，抛弃他又捡他回来的，给了他一条命又亲口下令打到他失去不依赖他而活着的所有勇气的，他的姥爷，他就会知道这荒唐的昧心的承认背后究竟是什么，丑恶还是更丑恶。
　　以及雷小狗到底还需不需要他，对于这个，雷超萤确实没底，他不可能猜到雷小狗在想些什么。讽刺的是，雷小狗终生无儿无女，他的所谓儿子女儿都是过继给他的，对于他这个外孙，想必利用起来很是轻松便宜，不会让他有什么负担——这老头到底还有没有良心，是不是在战争年代被一枪崩出体外了都是另说。但雷超萤此时却只能相信雷小狗的判断——他需要自己。雷小狗很少出错，雷超萤暗暗希望这次也没有；就算要被利用，就算明知道是被按着头当枪使；知道如此之后雷小狗就不会去动李嘉同，雷超萤觉得幸运的神明还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这一场无论赌上什么都值得。
　　雷超萤没有父母，无牵无挂，不争不抢，和谁都没有关系。唯一他能从雷家那里得到的，无非是一句松手；即使这样好像南辕北辙，他非但没有跟雷家了断，反而如雷梦蛉担心的那样越来越深地陷了进去，但其实随遇而安的雷超萤拼尽一切要跟雷家决裂也只是为了将它那浸满了毒液的大手从李嘉同肩膀上卸下来，如果它承诺再不碰他，雷超萤在哪都是一样的。
　　由自己暗自做了这么多决定，隐瞒了这么多事情，对李嘉同当然有失公允。但雷超萤总自认是在保护他，且总是相信知道真相的李嘉同也会乐意为自己作出这样的牺牲；他百分百信任他，但如果他感到被欺骗被愚弄被出卖，雷超萤不惮于拼上自己去换取更多，只为了他能快乐。雷超萤没有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感动，他认为一切出于自愿，并且值得；但他千算万算没能想到的是，雷小狗早些年没能看穿自己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两人往后的悲剧——一个没有在恰当的年纪被抹去恶鬼般的执着，一个没能在适合的距离发现蛰伏在他晚年的敌人。这是亲子间的悲剧，他们虚妄亲情坟墓最早开掘的一条壕沟，多年后它彻底下葬的时候，雷超萤却只是怨恨他错误的决定没能把自己在那一天——第一次画着腮红，穿着干净的衣服被打扮得像个漂亮的女孩子，就像他妈妈小时候一样见到他的那一天——就杀死。
　　一个走了眼，一个着了魔。雷梦蛉听了他这番话，没再跟他客套，只是表示了什么时候需要他上山随时可以联系他。雷超萤勾起嘴角笑了笑，将手从明黄色卫衣的巨大口袋里抽了出来——他总是喜欢穿颜色鲜艳的衣服，整个人像缩在明艳的花骨朵里的一根细瘦稚嫩的花蕊。他走上前去轻轻地用食指和中指曲起来的关节夹了昏昏欲睡的豆豆柔软的脸颊一下，温柔地喃喃地说道；李嘉同在一边看着，自从进了雷家大门以来，他从未看到雷超萤对任何人表现出这么柔和放松的样子。
　　“豆豆，好名字。”雷超萤温和地笑着，那白面揉成的一般松软的脸颊泛着沉睡的无意识的红晕，一如自己儿时记忆犹新的如同镜子上晦暗的污渍一般的腮红——他那时不知道其实是自己的脸被弄脏了。雷超萤悄悄地趁势凑近雷梦蛉说了一句话，这个动作只有恭顺地站在雷梦蛉身后的，他的夫人苏般看得一清二楚，在李嘉同的角度雷超萤只是身子稍微往前倾了一倾，好像想要更近一点地看看小孩子的脸一样，不多时就直起了身子，再没有多余的动作。雷超萤转过身拉过李嘉同的手就走出了大门。没有任何人护送，庭院内的流水声漫过石桥的桥墩，将它的阴影浸得如陈年的醪糟一般绵软光滑；小舟的木香混杂成淡淡清甜的水的味道，弥漫浸染了整个庭院。院内的芭蕉依旧苍翠，叶底凝结着不透光的石英一般的露珠，不衰的松柏被绢花般系在树上的玉兰围绕，松脂使花瓣呈现玉一样莹润的色泽。雷超萤以前从来不信山灵水秀能养人——雷家的公子哥大小姐们住得比这好的比比皆是，心里头的鬼倒是越养越大，但此刻他真的挺想什么时候也能有一个他二哥这样的院子。把一切时光都封缄在其中，如红泥挂坛，清水没口，酿一段上好岁月就是这样，甚至用不着等着来日享用；他就做那罐里的酒，一点点在永不蒸干的狭小梦境里摸索黑暗的凹凸和腐败的光线，在愈来愈醇的甜梦里直至永不被开启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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