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家

　　虫子就只是虫子。李嘉同太爱雷超萤，只觉得他不值得这个人哪怕一点点的付出，他多么希望自己再慎重一点，这样哪怕他第一瞬间再怎么把雷超萤永恒地印刻在了心里，知道自己再靠近他一点就要再爱他一点，接近的尽头是无尽的冲破他自身可呼吸的微薄大气的爱的冰冷宇宙，他也会像那时唯一正确意识到的那样一辈子永远把雷超萤记在心里，直到最后活到七十六岁以一个终生未婚的普通前法院工作人员的身份死于肝癌的那一刻都能依稀记起那如一汪熔化的琥珀一般的阳光下那人明亮的骨骼；而不会选择去接近他，再接近他。那最终导致他的早亡的接近是他人生唯一或许能够凭他自己那迟钝的选择而避开的危险、比那已经不存在了的未来中司法机关内外的勾心斗角要严重而致命许多的危险；他本可以躲开的，只要听从他一直以来的内心告诉自己自己就是坨屎，不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要爱他，就可以了。
　　但李嘉同没能做到，纵使他知道自己和雷超萤有多么不相配，黑与白的激荡是多么混浊；他还是希望雷超萤能爱他，这是他悲恸渴求心灵的唯一宽慰。有时他甚至因为雷超萤的爱，而觉得自己或许有那么一些可取之处，不那么可恨，也不那么恶心。
　　甚至被那样美好的人爱着，是多么幸福。那时即使他自己最强烈的自知之明也没能使他鼓起任何一丝正当的勇气将雷超萤推开，从而使之后任何时刻的这一行为如同最叛逆的血液，如同最尖锐的骨头，如同逆着顺畅的神经电流搅乱每一步正常的生理顺序使得鲜血涌回心脏，脑海中的思考无法传达给愚钝的肢体，而养分源源不断地从脏器分泌、透支、挣脱，人变得枯瘦、愚蠢，一日比一日更接近死亡。李嘉同时常想，若不是雷超萤伤痕累累的幻境、他那满是蹂躏的伤痕的身体的梦魇总是不受控制地改变他血管的直径、改变他骨头的硬度、他的爱攥住他岌岌可危的呼吸和生长随时预备着掐灭他的生命，这样他既不用在失去的痛苦中度过余生，也不会因牺牲的巨大快感快乐至死。每一次背叛他都恨之入骨，雷超萤的眼神使他心碎万端，一个人的时候光是后怕，光是细数自己的失落就将生命的大部分都支去了，余下碎丝破缕。就连喘息都能动摇他的存在，巨大的悲伤却只使他一天天醒来，如同世上任何不可或缺的火炬、亘古不变的祭坛，一天天醒来发现放弃所有的自己是多么空荡而孤独。回忆如同饥饿每时每刻在体内冲撞游荡，带出腹中苦涩的脏水和变质的眼泪，咀嚼泪花吞咽胃酸只为让自己多体验一会儿最后残存与他有关的一切，最后为他翻天覆地地痛苦，好像残留的忠诚就不会烈烈灼烧，习惯触碰他的手指就不会变冷萎缩。
　　李嘉同至今还记得那天夜晚，他真正拥有了雷超萤的那个夜晚，在距离出生的城镇数百公里的一个沿海的美丽城市浮动着远洋鲸鱼溶解的气息的夜晚，一间还算宽敞的房间里，一张并不算柔软的床上，他将他们之间的距离一再缩短，那晚他沾上他的气息比任何一次都强烈也比任何一次都消散得更快，因为他的嗅觉已经在其他调动下失灵，他的血液向下不断地沉淀，心脏几乎因为缺血无法搏动，任四肢和游走的精神脱离指挥自行去感受他、去爱他。雷超萤哭的时候，他把纤细的胳膊恍如无物般地抵挡在他们之间的时候，李嘉同一瞬间感到害怕了，他可以很轻易地拂开他的手，可以很轻易地折断他本身就不曾持有的武器；但他不愿意这样，如果雷超萤并不快乐，他宁愿去死。
　　他已经做到这样了，他已经到这地步了。他所有快乐可以在一刹那化为悲愤化为羞愧乃至憎恨，因为它们本已通通被那狂热的爱消解过后变为同一物件了；而他支撑在雷超萤上方，看着他尚未残破的一如想象般美丽的身体，看他的疼痛迅速遍布了他走过碾过碰过的每一寸，他只觉得自己是个混蛋，他和那些将铁棍敲在雷超萤身上的人没什么不同。那时他简直是用哀戚的神情看着雷超萤，他所有的残暴骤停一如心跳，他的不知分寸也瞬间成熟迅速腐烂灰飞烟灭，他想说萤萤——那时他甚至不敢叫他这个名字，他害怕再也听不见回答——我们可以停下的，停下然后再也不开始了也可以，都听你的。但同时他另一双嵌套在双眸之下的瞳孔如同反射阳光的月光、如同水底的鱼鳞、如同星星上黑暗的凹陷一般在闪烁着隐晦的光芒，甚至他自己都感受不到他目光的转动；那双眼睛发出微弱的光芒，那双眼睛在说如果可以你就救救我吧，被你拒绝的话我会死的。
　　我可能会消失，也可能一再出现，因为我的灵魂紊乱，呼吸不稳，时隐时现；那时候就算我想为了你做什么怕是也不行了，我胆都已经吓破了；因为我不顾你的安危做了那么过分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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