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家

　　这一点在跟雷超萤在一起之后改善了许多，获得雷超萤对等的爱和承认的李嘉同，恍如梦醒般逐渐接受了自己也会被喜爱，也会得到回报的事实；但在雷超萤的纯真面前，李嘉同一时惊慌失措，他开始失控，不知道多少爱能满足他又不伤害他，不知道该结束还是该继续；他害怕雷超萤一旦看清和自己苟且的暮色之下映照出的是一片臭气熏天的泥沼，就会恼羞成怒拔腿就走，一时间不知道何种触碰能免去他的惊愕和恶心，不知道怎样亲吻能打消他的愤怒和无措。
　　他是多坏的一个人啊，他引诱了他。
　　李嘉同长久以来害怕的，无非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自己再也不会是能凭借一滩烂泥抗衡剩余的世界的人；他的爱没有办法再给雷超萤留在这个阴暗的泥塘里的力量，除了最爱他之外一无是处的自己，如果不能给他更多赖以为生的爱，就终将会失去他。他只有淹没到胸口直迫着呼吸的冰冷的泥巴，和一个凡人的爱情；如果它变得毫无意义，也就相当于宣判了李嘉同的没顶之灾；他会沉没在他肮脏刺鼻的淤泥里，无法呼吸，没有依靠。
　　曾经许多次，李嘉同以为到了那个时候，到了他的爱所能维持的尽头，他们无法再依靠他的爱撑下去了，他就放手了；在雷超萤被戕害的噩梦中，他那束手束脚无用得有些可笑的爱构成了雷超萤被那个世界温柔地索要回去的最大障碍——自己没有办法保护他，没有办法让他在作出抉择时义无反顾或是在需要勇敢时毫发无损——他任他悬挂在光与暗之间，倒掉在两个世界交界的阴阳，任他人不人鬼不鬼；李嘉同流着泪在夜晚惊醒，在雷超萤做着失去自己的梦的梦里为两人的悲哀伤痛不已，却没有任何一刻放弃过作出那些决定时近乎无情的坚定。
　　和雷超萤在一起的日子，李嘉同很幸福；他也一直抱着幼稚却又固执的幻想，他希望雷超萤和自己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不必面对任何艰苦的事情，除了自己这个地狱本身以外的地狱，他一步也不准他去蹚。
　　他希望雷超萤快乐，而如果他为了自己做傻事，为了自己牺牲未来，为了自己勉强去爱；一时的献祭的快意过后，是不属于那信仰的无尽的失落——这是惯于牺牲的李嘉同从那不顾一切的付出中反复领悟到的，他是那么明白那只是一种虚构幸福的狂热、搭建海市蜃楼的工程——他那逼仄的人生中，奉献了一切换来一个雷超萤，他觉得值；但雷超萤放弃无论什么，只为参与自己那逼仄的人生，他认为不值，他不允许雷超萤牺牲任何东西。
　　他只愿雷超萤在他这里收获最大的快乐，离开的时候也不心存愧悔。这个配不上你的，卑微的人能拥有的最大幸福就是尽他所能把他窄小的沟壑变成他乐于停留的狭小天堂，他的淤泥因他变得雪白，他的崎岖因他化为平顺；在这里带走所有他能带走的、愿意带走的，像个强盗一样把这贫瘠的心灵洗劫一空，除了空洞的没有被耗尽的心跳外什么也不剩地劫掠干净；最后像个心满意足的孩子离开游乐场时那样无忧无虑，那样快乐就好。
　　最后告诉我离开了我你也没有做噩梦，离开了我你也一样很幸福就好。
　　而变得被侵略一般七零八落片甲不留是李嘉同的私心。他只想着不要把我活着留在原地，让我失去你后变得一无所有得空荡吧；那样就不会在失去你后没日没夜地想你，不会用被洗劫的残破的身体像个恶心的怪物一样嚎叫着摸索你残留的形状。李嘉同一直这么想着，也做好了为此献上一切的准备；比谁都爱他，比谁都不顾一切，即便他仍迷惑感情持续到今日，到底对了还是错了，谁能判断，谁该受死；但在他心里，就算世界被错误地放置，不公的评判肆意玷污；就算他浸渍那浑浊的烟雾多年的泥潭因此摇摇欲坠要掉落到滚烫的地底里去被岩浆熔化，被倒灌的海水毫不留情地熄灭；为雷超萤而竭尽所能，是正确的。
　　除此之外，李嘉同觉得自己不需要其他的理由了，这一个理由在他的爱里如此鲜明而伟大，以至于到了最后几乎构成了他的爱的全部部分，其他则随着他的离去、消散、湮灭而不复存在，那些记忆也零落揉散在日渐迟钝的神经和凋零窒塞的热情火焰中最终连尘土都没能化作，而只是失去了短暂生命的灰烬间那毫无意义的缝隙，空白而刺眼——为他牺牲。
　　豆豆和李嘉同玩了一阵，苏般就出现在了豆豆的房间门口，豆豆把娃娃放下扑过去抱住苏般的腿；苏般冲李嘉同温柔地笑笑，李嘉同只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气质非凡，说不出得亲切迷人。“豆豆缠着你了，真不好意思。”虽然是雷梦蛉叫她去找李嘉同玩的，但豆豆只是用脸颊蹭了蹭妈妈的裙子，没有辩解什么，“做了点点心，离午饭还有一段时间，来吃点吧。”
　　苏般的手艺是典型的南方风味，点心也是每一块指头大点，细细撒上椰蓉和茶末，两枚手指一拈一口一个，往往是还没感觉到那浓郁的甜味在嘴里惹腻就已经咽下去了。雷超萤不在，李嘉同知道自己礼数懂得不多不敢乱动，象征性跟到厨房吃了两块就寻思着帮忙做点事。苏般看他好大一副身板杵在厨房四肢都不知道往哪伸，微笑着递给他一把小筛网让他把糖粉筛到她做好的点心上。
　　“小同是怎么看上我们藿萤的呢，真有眼光。”李嘉同正不甚熟练地一手捏着细细的滤网，一手端着小小的墨绿色的粉碟往里面抖的时候，苏般在一旁，一边不时地将一些可以直接吃的边角料喂给抱在她腿上一起粘过来的豆豆吃，一边低着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手上的工作，雪白的糕团在她纤细的手指揉捏下变得圆润；她问道。李嘉同愣了一下，细细体味了一下苏般问这话时的语气，很平静，很寻常，就好像在问他糖撒好了没有，粉还够不够一样。“对不起，还不知道你介不介意我这么叫你，听小蛉说藿萤是叫你同同的，我就没学着他叫；叫别的又怕生疏，你看嫂子以后就叫你小同好不好？”李嘉同空咽了一下，嗓音有些干涩，“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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