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家

　　“萤萤。”李嘉同把胳膊往自己身侧拐了拐，勾着他手臂的雷超萤自然而然地贴到了更近的地方；此时雷超萤正美滋滋地掏出手机把他和李嘉同玻璃窗上的影子拍摄下来，没几秒就设成了桌面——此前的桌面是一张李嘉同吃东西时被抓拍的照片。为了不留下他们谈恋爱的痕迹，雷超萤的手机里统共没有李嘉同多少照片，在回家前更是要删个底朝天格式化到手机一片空白才放心。雷超萤不喜欢把李嘉同从自己手机中抹消的过程，每删一张都难过得要死，就干脆一开始就没留几张；多少年后他再也不用忌惮这些了，才发现后来因为太过安逸或是其他种种原因，到头来也没留下多少张李嘉同的照片。和李嘉同一分手吵架，他就把李嘉同的照片从壁纸上撤下来，和好了再换上；因此那张李嘉同被抓拍的照片反反复复当了几年的桌面，而直到最后李嘉同走了再也没回来，他却再也没换下来过。
　　多少年后雷超萤为当年所做的一切后悔不已，他最后悔的，是太过相信李嘉同会一直留在自己身边了；没有拼了命去抓住的东西，也会趁松懈的时候逃走；他没有给自己任何念想，因为他太相信真实的存在能对抗低劣的影像，而他从不留恋李嘉同的任何时刻，只希望他能永恒存在而已。也因此，到了人生的最后，雷超萤只记得李嘉同这张照片上十九岁的样子了。
　　最爱他的，最残忍的，最后最真实的十九岁。
　　“嗯？”“没什么。”原本对于这样的雷超萤，李嘉同有一肚子问题要问。明明知道了他的一切，明明这么熟悉，明明彼此都互相融入挣开无数次，度过无数个美妙的黄昏和迷乱的升温。他因为他升高的温度可以融化世界上所有的冰川并煮沸海洋，却因为身体奇迹般的平衡至今还没有烧死自己；他传递给他的力量可以让世界上山海倒置，高山下沉，大洋崛起，却因为爱情的绝妙屏蔽使他无比怜惜这使他们相见的世界而至今大地平坦，海水静寂。世界大战、十级地震只在他们二人的范围间发生，世界被毁灭又重置无数次，只为让这两个疯了的人无数次重复他们妙不可言的相遇和初见、爱慕和坦诚、背叛和泪水。明明如此，李嘉同却还是觉得雷超萤这个人他不懂，他爱他却总也认识不完他；他扔下在这本美丽的肤色绮丽的巨人的书上无功地做着笔记的笔，大声喊道这真是疯了，白费事。
　　看不透又怎样，不是还有时间吗；而且说到底，自己也只需要聪明到学会保护好他、让他快乐就够了，他不想让自己知道的事、他想藏着的事、他那神秘天性的某一部分、某种高贵、某种神性，都去他的吧。歇菜了大半年高考还比他多考四十分的人，连考试题都没弄懂的自己，怎么可能弄得懂。
　　“没什么。”李嘉同低头，声音恰到好处地在拂过雷超萤耳朵过后碎成含糊不清的音节煮化在漂浮着汗臭、溶解的妆粉和病态劳累的呼吸气息的车厢嘈杂的沸水中，义正言辞。五年后李嘉同在雷家环庭的一间大殿里，同样的音节却完整着被妖怪一样的跑堂风带出去了好远。
　　“雷超萤。”听到李嘉同叫自己的大名雷超萤顿时有些紧张，肩膀一耸，问道，“干嘛？”
　　“今晚做吧。”
　　雷超萤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但他的欣喜却是隐藏不住的；他语速很快地嘟囔了一句“哎呀真是......拿你没办法。”一边更用力地往李嘉同那里挤。李嘉同的手臂正垂在雷超萤的胸口，紧贴着他一层单薄的布料下火热鼓舞的心，能感觉到它一点点像要破土发芽一般，它的花枝在阴暗的胸膛中触壁卷曲，反复环绕着心跳直传递到最外层的花蕊；血管最末端的血液也满含幽香。“你说什么？”“我说好。”雷超萤掐了李嘉同一把，噙着笑闭上眼睛又睁开，“我的傻大个终于开窍了，我以为我等这一天起码要等到成年呢。”“哦，其实我也想了很久了。”说到这里李嘉同有些愧疚，在一起这么久李嘉同其实没有给雷超萤过过生日，高一那年李嘉同还没跟雷超萤熟起来，只是简单发了条短信雷超萤还没回，高二那年的直接因为分手了没过成；今年就是雷超萤十八岁的生日了，虽然在下半年还有好几个月，但李嘉同真的还没想好怎么给他过。“那你怎么今天才说。”“我，有点不好意思。”雷超萤听到这里干咳了一声，把拳头抵到下巴上，样子有些局促，“你，你这么说好像我很饥渴一样，我告诉你我之前什么都不懂的我没期待过......我最近才知道的而且具体怎么样我也、我也不明白，你知道我什么意思吧？我......”雷超萤话还没说完，李嘉同就已经忍不住笑了出来，笑得把头靠在拽着拉环的手臂上把眼睛埋在胳膊上，只露出一张嘴角夸张地翘起闷笑着的嘴。“喂！别笑！”雷超萤气急败坏地拍了李嘉同两巴掌，“做毛啊不做了永远不跟你做了！再笑！”“嘘嘘嘘。”李嘉同转过头来，脸上还带着笑意，示意雷超萤小点声别让人听见；见雷超萤还是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原先搂着自己胳膊的手也甩了，身子倾向另一边靠着行李箱。李嘉同虽然也觉得突然讨论起这个问题来有些害羞，但他知道雷超萤这方面只会比自己感觉上更别扭，除了自己一步步安排好疏导好他让他跟着自己的节奏来之外别无他法，于是镇定了片刻，凑近了雷超萤；雷超萤正在气头上又因为自己方才表现得很高兴臊得不行，下意识把头偏开，却被李嘉同趁着到站地铁的人流动乱的时候往回一扯；车厢内的空间越发拥挤，雷超萤侧着身子几乎贴在李嘉同的身上。
　　“虽然我也不太懂，但我们一起学吧。”李嘉同灿烂地笑着，看到李嘉同笑容的一瞬间，雷超萤只感觉相邻胸膛的玫瑰与玫瑰、刺与刺，乃至根茎与根茎之间都产生了不顾那两层血肉的阻隔的致命的引力，那想要他们盛开的花纹中的血色一同辉映、雪白的獠牙间的骨屑混合动荡的诱惑力；他们那传说中的蔷薇与蔷薇，老虎与老虎，都被彼此的香气驯化、被彼此的利齿守护，如果不相距足够近便会在内心互相啄食刺痛。他们为了彼此削薄胸膛，磨尖手指，只为了在爱情汹涌的时刻毫无阻碍地出入对方感知彼此；当他们足够了解对方的力量，知道它具有侵略性、喜新厌旧、最炽热也最冷漠，就越是确信自己相同的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相同的迷人和伤人能与之完美契合和适应；一句话，他感受到了李嘉同的那么多东西，还是觉得自己是最适合和他生活在一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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