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家

　　“我不知道，可我说实话，如果雷......我姥爷让我留下，我不可能不留下。”想起雷梦蛉不是很喜欢自己直呼雷小狗的大名，雷超萤很是生涩地开口叫出了那个他好几年都没叫过的称谓，“我没什么特别的，平庸得很的一个人，比不上你，比不上星虻哥，甚至雷雨蝉我也比不上；我妈就一老老实实的人，苦兮兮经营一辈子越折腾越穷，最后一点也被拆拆分完了，留不住一点给我，当然给了我我也留不住，就是这样。”
　　“我们一家子都是这样，我，我妈，我爸更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在家里我们只能受欺负，没什么好抱怨的，因为我们没用嘛。”雷梦蛉似乎想说些什么，雷超萤冲他苦笑一下，“听我说完嘛，梦蛉哥，从小只有你会听我把话说完。”
　　“所以我不可能回报他什么，他比谁都清楚。”雷超萤双手弯曲搁在双膝上，十指交叉抵住下巴，透过雷梦蛉宅邸巨大的玻璃窗，透过雷梦蛉梦中朦胧地凝结着死亡的露珠的藤蔓和枝叶，透过正午的山岚，看向看不见的山顶上那个巍峨殿堂的缩影，看向那之中安放着那各自承受战乱和和平近半个世纪的奇迹般的身躯的座位，看向他那令人胆寒的，此刻也知道自己正凝视着他的双眼。
　　“他想从我这里拿走什么，我却不知道，太痛苦了，你明白吗哥？”雷超萤看向雷梦蛉，露出令人心碎的笑容。那一直试图保持冷静沉着、保持可供信赖可供依靠的眼神在雷梦蛉宽和的目光中破碎成懦弱、无措、幼稚，破碎成多年前每一次他握住他那幼小干瘦的手时在他掌纹上发现的不幸的碎片和厄运的阴影，发现的他性格永远的缺口；化作他每一声传不到任何人耳朵中而只有自己那过于敏感也在一遍遍惊醒的心灵可以感知和回答的声音，出现在他每一个他看透了预言过的未来的泪光和血泊里，在那些水里漾开古早的波纹。“哥哥，太痛苦了。”
　　雷梦蛉多年后才发现，其实雷超萤的幸福在他眼里哪怕一瞬，都是名副其实的欺骗性极强的幻影，而他被干扰神智的喜悦蒙蔽，固执地相信了许多年；他相信了雷超萤这样注定一辈子在现实的噩梦中的人，这样远离一切神圣和美好的人，这样懦弱到歇斯底里的人会拥有幸福，会有人真心爱他而不感到害怕和负疚；这些都是他的幻觉，即使那个人真的出现过，那不属于他的幸福真的降临过，也许只是地狱沸腾的汤火中它们在天上的倒影而已。
　　伸手去捞会被烫出鳞鳞的白骨，皮肉卷曲、血液燃烧。而还未彻底否定这一切的雷梦蛉此刻只是心疼地看着他为之付出最少却实际上最为疼爱和担忧的弟弟，一时不知道自己还能为他做些什么。雷超萤说得对，雷小狗已经卖他人情卖到了这个地步，不服从他是不可能也是不可想象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恩情只能让他日后的日子更加艰难。如果雷超萤真的带着李嘉同留在雷家，会面临怎样的境遇？他又能为他免去怎么样不必要的羞辱，或是为他分担些什么呢？雷梦蛉可以在雷超萤难过的时候充当一个听众，可以将他从恶意重重流血不断的世界暂时打捞出来，领他来他躲藏的花园中喘口气、哭一哭；但他总要鼓起勇气止住眼泪到外面去，并每次都做好再也不回来的打算的；这里是雷梦蛉的花园，毕生躲避伤痛的港湾，但不是也无法是雷超萤的。
　　“藿萤，无论结果如何，我希望你相信我。”雷梦蛉叹了一口气，用尽量坚定的口吻对雷超萤说，“只要你还是那个藿萤，我永远会在你身后。”
　　藿萤，长久以来怀着恐惧和对自己的不信任，对自己贫瘠的单薄的不信任，还一直坚强地作出一副坚不可摧无所不能的样子，很辛苦吧；很累吧，爱着、守护一个并不比自己更强大，甚至比自己还要脆弱的人，无法寻求保护很累吧。
　　藿萤，你的坚定从来没有用在否定自己以外的地方吧。一直以来装作无坚不摧刀枪不入，苦了你了。
　　雷梦蛉的眼神是那么柔和，在那之中涌动的力量和雷超萤方才从方般眼中看出的一致，和那透过他神秘的永恒的不随秋天而逝去的花园的芬芳和露水变得温耀如溪流的阳光吻合，和多年前那托起自己脆弱的脊梁的如今已涸入泥土的手的气息雷同。
　　更与自己第一次在KTV泊动的彩色烟雾中，在被透过溯去的光线洄游的视线死死钉住动弹不得时，听到李嘉同唱出那句“想退出要趁早”弥留的震动无二。
　　那时候雷超萤隐约知道已经太晚了，再怎么趁早都太晚了；并且世界上，已经不剩什么会对自己比这句惊人得准确的劝阻更温柔了。
　　“我永远是你的大哥。”
　　雷超萤在泪水中笑着，在雷梦蛉模糊的影子中寻找童年时把掌纹杂乱无章的手掌递向的那个人；那个高大的大哥，永远对他很温柔、照顾他的有点过于正经的大哥；自己一度痛恨他的阻挠他的语重心长自以为是，却总无法视他的任何话为欺骗；因为一如雷梦蛉看出雷超萤没有变过一样，雷超萤也看出雷梦蛉其实还是那个雷梦蛉。
　　可是。
　　“谢谢哥。”
　　都太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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