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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无邪
“好吧。”天后荼姚已经跃跃欲试了，她双手背在身后，歪歪头，说：“就依你的。”
这日荼姚着宽袖素袍上衣，胭脂红百褶长裙，随着她的快步行走，仿佛绽放了一朵巨大的石榴花。
她好奇地看着城中热闹的街市，今日元宵节，凡人们将道路两旁的桃李枯枝上挂满锦绣丝缎，姹紫嫣红远胜繁花，道路边百姓们张罗着售卖各种吃食，表演百戏，人群里不时爆出阵阵叫好声。
荼姚看着人间界，人间界的人也纷纷回头看她。
在这个繁华绚烂的夜里，她的丽色惊人，宛如划过天空的烟花，灼伤人的眼睛。
润玉从一旁仍开着的衣铺里取了一顶缀长纱的帏帽，带在荼姚的头上，遮住她惑乱人心的面容。
“这是什么？”荼姚一双眼睛透过薄纱，仿佛能看到润玉的心里。
“人间界的女子身份尊贵者，如果出门，必然会戴此帽，以遮蔽身形容貌，不为粗卑之人窥视。”润玉解释。
“哦。”荼姚点点头，并未取下帷帽，心下颇不以为然。
看便看了。自己这样无暇完美的容颜，让这些凡人偶有缘分得以窥看，也算是不虚此生了。
两人且行且看，突然看到一个老人带着两个仙童打扮的孩子，在悬挂得极高的绳索上腾挪转折，做出种种奇妙的姿态。
润玉看了一会儿，突然低声说：“不妙。”
整个人瞬间掠出去数步，伸出双手，不偏不倚地将从高逾三丈的绳索上掉下的女孩子抱在怀里。
小女孩已经吓得瑟瑟发抖，满脸是泪。此前投钱的围观众人却发出嘘声。
“学艺不精还出来骗钱！”
“不错！这老头，赶紧将钱还给我们！”
还有方才没有投钱的人也想浑水摸鱼捞回一两个铜板花花。
白发老人顿时慌了手脚，另一个仙童打扮的小男孩也紧张地从绳索上飞身下来，接过发抖哭泣的女童，抱在怀里。
荼姚低声问润玉：“这些人是怎么了？小姑娘从绳索上掉下来他们就不高兴了？”
她一时技痒，心说这可不算是用什么法术，便将帷帽从头上摘下来递给润玉，整个人腾身而起，瞬间站在高空绳索之上。
她几下姿势曼妙至极，容貌又异常美丽，已经有好事闲汉大声叫好喝彩。
润玉拿着沾有她芳泽的帽子叹气，这个愚蠢的天后姑娘，最喜欢让人看她鼻孔，喜欢站在最高处，这辈子怕是改不了了。
荼姚的舞动极快极明朗，这让她的妩媚姿态多了一些潇洒疏朗，她极迅速地在绳索上回转，细腰似柳欲折，裙子随风绽放，宛如一朵娇艳的大花，大红裙面底下是繁复层层的白绫裙，一双小巧脚儿就像是一对灵巧的鸟儿，时而腾空离开绳索，时而在绳索上轻吻，最终她的双腿拉成一字，上身向后弯折，圆润的额头碰到后脚跟，微显红云的芙蓉秀面上浮现得意的笑容。
随着她的动作，彩头如雨纷纷落下，润玉一时心意转动，从身旁卖彩花的摊贩手上拿了一朵大红色的绸花，朝她掷去。
荼姚双手展开，明眸一转，微启红唇，将那朵绸花叼住，嫣然一笑。
此时不远处的烟花点燃，在她背后盛放开来，火树银花不夜天，那燃烧的火焰将她的脸映得透红，她眸光潋滟，宛如人间界最醇厚的美酒。
看到润玉痴了，荼姚得意一笑，起身从绳索翩然飞下，宛如一朵红云落在他的身旁，唇边红花妖娆，她眨眨眼，反手将花插入发鬓，问：“小傻子，看呆了？”
润玉含笑摇头，伸手从她的脸上取下一片不知哪里飞来的金箔碎屑。
荼姚笑笑，回首看到仙童打扮的小男孩还把小女孩抱在怀里安慰，想了想，反手从头上拔了一对金钗，插入不过五六岁的小女孩圆圆发髻间。
蟠桃宴上她满头珠翠，下界的时候嫌重，扔了许多，不过头上还留了一些。
小孩子迷惑地摸摸头，想拔下来看，小男孩却已经意识到这珠翠价值不凡，恭恭敬敬地给天后荼姚磕头感谢。
荼姚施恩不图报，看到他感激涕零，已经非常满足，摆摆手取回帷帽带上，不等润玉说话，就拉着他的手朝前跑。
“快！快！”她一边跑还一边催润玉。
润玉跑得风驰电掣。
还被她嫌弃。
“润玉，你的真身是不是个乌龟啊，动作这么慢！”
她不满地嚷嚷。
温润平和的润玉少见地血上头，真想把龙身现给她看看，让她知道谁是乌龟了？
两人一路狂奔，一个胡同尽头才停住脚。
这楼阁小巧精致，门口两个硕大的红灯笼，上面写着“渺香仙馆”四个大字，门口车水马龙，有打扮得妖娆美丽的侍女提着灯笼往来送客。
“刚刚我就听说这仙馆内今晚有仙人出阁，我倒要看看，这凡间的仙人是什么样子。”荼姚好奇地说。
润玉看了看馆阁的名字，耳朵已经听到里面传来的淫声燕语，脸上一红，说：“姐姐，咱们去别处吧，这里没有仙人。”
两人站在阴暗处正说着，又有几个男人走了进去。
“楚楚姑娘今夜出阁，这种盛况绝不能错过的。”
“可不是，虽然银钱不够，但出阁后总有机会的。”
荼姚跺脚：“你真墨迹，快！”说着朝里跑。她这人急脾气，最怕凑不上热闹了。
润玉一把拽住她后领，心说我若不拦住你，一会儿你定要杀了我炖龙肉汤。
“我要去！“荼姚瞪圆了眼睛。不施法术的她，看来真如人间双十年华的女子，大眼懵懂，蠢得不自知。
润玉叹口气，谁让自己承蒙她多番照顾，而且，而且此人已经和天帝成婚多年，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呢？
荼姚叹气说：“你快放手。”
要不是不让用法术，她轻易就能甩开润玉的手了。
润玉说：“进去也成，但是咱们用隐身术进去。”
“你不是说人间界不准用法术？！“
“……”
“……”
“不让用法术影响凡人，咱们自己隐身而已，影响不到别人。”
“嗯，好！”
凡间的秦楼楚馆果然是热闹非凡，一楼酒桌已经全部坐满了。只有中间一方空地铺了波斯地毯，空寂无人。
“听说楚楚姑娘在前不久花魁选举里一举夺魁。容色艳绝天下。“
“所以她出阁金以千金为起首，当真是金贵无比啊。“
吃酒的人议论纷纷。
“看来这个楚楚姑娘就是仙人了。“荼姚低声说。
润玉默不作声，这里胭脂酒气一股股冲过来，他不喜欢。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一个戴着盖头的女子由两个婆子扶着，袅袅娜娜走了来。
女子的盖头由婆子掀开，珍重芳姿地垂着头，她是一张瓜子脸，脸上敷满脂粉，如霜雪洁白，眉目由炭笔勾画出上扬的弧度，一张小而肿的朱唇涂着鲜红的口脂，随着奏响的乐声，她缓缓开始舞蹈。
她舞的是一段宫廷雅乐，姿势动作都持重端庄，在这妓馆中显得比皇宫中的妃子更加端庄自持。
看了一会儿，荼姚凑在润玉耳边，说：“也不怎么好看嘛。“
润玉垂眸看她，发丝浓密堆在肩头，雪白如水晶的耳朵上有一点红，是映着身后的宫灯。
“走吧。“
润玉说。
荼姚摇头：“不知道后面还要搞什么鬼，我要看看。“
润玉无奈。
荼姚看的出来，重头戏在后面，舞蹈后便开始叫价，价钱越来越高，最后由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富商喊出了三千金的高价。
价高者得，老鸨满意地点头，让婆子把女子扶上楼，换上晚装。
楚楚姑娘洗去脂粉，重上晚妆，这所谓得晚装是一身纤薄的纱裙，外罩一层薄如雾的罩衣，她窈窕玲珑的身段在衣衫里若隐若现。
婆子给她的眉梢眼角涂上红粉，让她一双眉目似怨似泣，正是时下最流行的啼妆，女子低眉敛目，不哭也像是哭。
润玉知道后面要出现的腌臜情景，死命要拽荼姚出去，荼姚一颗心怦怦跳，却不愿意出去，润玉知道情况紧急，绝不能和她一起呆在屋子里，侧头出去，呆在楼下院子里。
他看着月儿隐没进乌云里，天色一点点暗淡下来，突然听到一声惨烈惊呼，似乎是荼姚所在的屋子里发出，心头一惊，忙腾身上楼，只见那清倌人出阁的锦绣香艳之地一地血迹，楚楚姑娘衣衫不整，浑身是血，躲在床榻一脚哆嗦，那个标下她价钱的富商在地上滚，嚎叫，鲜血从他的身体汩汩流出。
荼姚已经显出真身，显然是她刚刚重伤了这个凡人。
脚步声从楼下响起，润玉急了，说一个走字就拽起荼姚，荼姚呆滞的目光转向楚楚姑娘，居然不忘这个倒霉的凡人美女，一手抓着她，三人腾云驾雾慌忙离开。
等到了安全地方，润玉见楚楚姑娘还是目光呆滞，瑟瑟发抖，身无片褛，便将身上的雪白鹤氅解下，披到她的身上。
荼姚身上发抖，动静不亚于楚楚姑娘，抖了一会儿，她突然扑向金河边的栏杆上大吐特吐。
刚刚她看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一幕。
楚楚哭泣求救，偌大的楼阁庭院，整个地方居然没有人出来救楚楚。
只有荼姚一人，看到楚楚快死了的模样，她一时激愤，忘了和润玉的承诺，出手救了楚楚。
楚楚方才受到偌大冲击，浑身震颤，这时平静下来，知道在自己身边的这对男女绝非常人，她低头拜倒，说：“多谢仙子仙翁救命之恩！“
润玉见楚楚姑娘恢复过来，便问：“姑娘遭此大难，可有投奔之处？“
楚楚含泪点头说：“我有一个去处，只是，夜晚宵禁……“
润玉点头，既然已经使用法术，也不怕多这一遭了。三人继续腾云驾雾，将楚楚送到城西一个院落里，楚楚吸一口气，轻轻敲门，过了一会儿，从门里走出一个书生，书生穿半旧青衫，看到楚楚出现，先以为是在梦中，过了一会儿和楚楚抱头大哭。
哭得累了，二人又转身，对着润玉和呕吐不止的荼姚纳头便拜，磕头如捣蒜。
荼姚吐无可吐，一张脸在暗月下泛着蓝光，润玉知道她震撼到极点，也顾不得许多，将她抱在自己怀里安慰，还要分身点头虚扶二人起来。
润玉闲时总在人间界闲逛，自然知道这对苦命鸳鸯必然是情根早种，只是男方看来穷困极了，无钱去给花魁赎身。
润玉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两锭金子，递给书生。
书生抖手接过看了看，眼睛随之亮了。
“恩……恩公？”
润玉在凡间界游荡的时候，随手画画写字什么的，攒了不少钱。他只当是个消遣，毕竟一条龙要黄金白银做什么？
书生和楚楚喜出望外，恩公的救济起码够他们俭省着活上三五年，解了这对贫贱情侣的燃眉之急。
两人泪眼对视片刻，动作整齐地冲着润玉和荼姚拜倒磕头，安静夜晚只听得砰砰声不绝。
润玉无奈，只得带了荼姚赶紧离开。
回到洞庭湖畔，荼姚吐得脸色青白，这才停止。她生平从未如此狼狈，眼睛红了，眼角挂泪，捂着脸不让润玉看。
“我不看，你擦擦脸吧。”润玉浸湿帕子，递给荼姚。
“腌臜，下流，恶心！”荼姚闷声说。
人间界真是个肮脏地方。
润玉不语，这个天人今天到了最腌臜的地方，受到冲击不小，他也不想继续刺激她了。
那之后，许多年，荼姚都没有下界来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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