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年夏至（短篇）

　　泛黄的照片上，还有少年的精致的模样，而拿着照片的人，却已经是枯槁一样的颜色。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唯一还放在心上的人，却早烟消云散。照片，原来是一种残酷的纪念。

　　当年，我还是个翩跹的少年郎，你还是台后未出师的戏子，你在柱子后面，悄悄看着这纷繁的尘世，露出好奇的眼神。也许，就是这样的表情，吸引了我，在那个黄昏，我找到岸边洗衣服的你，坠入了一场毫无预兆的梦魇。

　　爱，如果可以拯救一切的话，那么只能说明，我们都还年少。怀抱着好奇和憧憬，以为天底下最伟大的东西不过爱情而已，像戏里面唱的那样。虞姬乌江边，追随了楚霸王。三月的风光太好，迷了眼睛，蒙了心。

　　莺飞草长，你我身心都交付彼此。那一刻的短暂，竟成了永恒。以至于我离开之后不断的回想起你的眼神，那么哀伤。最长久的东西，往往好似镜花水月一般的短暂。你我猜不透的命运，还未书写。

　　斜屏半倚拉长了光景，第一次登台的你，一身凤凰涅槃的火焰，一出口震惊四座。腰段丝绸一般的柔软，媚眼如丝，比过了天上的流光。梨园上下，此刻只剩下静谧的风景，逐流的目光终于聚集在一点。你太过美丽妖艳，让人忘了，外面的世界，亦然是金戈铁马，枪林弹雨。

　　我有自己的使命，我背负了太多你不能理解的东西。那些情到深处的山盟海誓，软花侬语，我都一一的记得。我记得要带你去看江南的荷花，去看瘦西湖的断桥，去看看我的故乡武昌，可是，我如何告诉你，这些都是我心中最美好的愿望。

　　你不用看见，外面的血雨腥风。那破碎的山河，早就血迹斑斑。你眼中的世界，也不过梨园那么一点，方丈见宽，只有春日洁白的梨花，告诉你这个世界有多么的可爱。

　　什么都不用，你只是为世人织一个太平盛世的华章，梦中纸鸢漫飞，人间天堂。一切害怕和恐惧都消弭无形，一切风浪险恶，都无从寻找。你的口中，永远是那些数不完的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花花草草无人见，生生死死随人恋，酸酸楚楚由人怨。

　　只是，我不曾想到。就在我离开的短短一个月间，你竟然被人买走。等我回来之时，之剩下你曾经画眉的细毫。黛色的墨汁，好像浓缩的血液。

　　哈哈哈，我笑得天旋地长，笑得痴心妄想，笑得我的眼泪竟然掉了出来。你为日本人唱戏，你竟然委身于一个日本人。为什么，为什么？那些被践踏的土地，那些同胞们的尸骨，都还历历在目。而我心爱的人，居然成了那群禽兽的腐禁。

　　你不是那么骄傲吗？你不是答应我等我的吗？原来，戏子无情，戏子无情啊！

　　我找到你的时候，你依旧那么华贵的模样，染上冰霜的脸上，有着一丝难以置信。我说，跟我走。你摇头。我说，你忘了吗？你沉默不语。我掏出枪，对准了你的眉心，你突然淡淡的笑了。修长的手指覆上我握抢的手，细细的辗转，好像世上的珍宝。

　　枪走了火。碰碰两声空灵的响声，打在厚重的地板上。你说，既然你不想杀我，那就赶快滚吧。那天，我狼狈的，落荒而逃。

　　灌进大口大口的烈酒，呛得我不想再呼吸。什么不会变？连着怏怏的中华都可以这样残破不堪，连最纯真的爱情都可以背叛。这世界还有什么是真的？

　　地啊，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啊，你错堪贤愚枉做天……窦娥冤，呵呵，竟然是你最拿手的那出《窦娥冤》，只是唱的的人，换成了别人。

　　就算不是你，这日子也要照样的熬过去，谁离开了谁不能活呢？我不停的麻痹自己，用另外一个人。什么是情？我算是想明白了，不过是一种可笑的东西。

　　紫藤萝开得繁茂的时候，我再次见到了你。算起来，已经有了三年之久，抗日战争的八年，已经彻底的结束。我死去的心开始狠狠的抽动，仿佛就要活过来，可是又被我深深的按下去。这么个人见人恨的贱人，凭什么还能得到我的爱。那时的我，那么的偏激。

　　我狠狠的羞辱你，用了最难听的字眼，我看着你本就苍白的脸色，变成了更加白的颜色，我得到了一种报复的快感，很爽，也很痛。你不曾分辨一句，你用最初那样洁白的眼神看着我。我啪啪的扇了你耳光，叫嚣着不准看我，那一刻，你心上的伤痕，已经溃烂，即将腐蚀你的生命。

　　越是爱，就越恨，以至于不能看见你在我面前还装作若无其事。我折磨你也折磨我自己，好像只有这样，我们的羁绊才能不那么痛。

　　咿咿呀呀的老旧唱片，还在昏黄的灯光下旋转，粘腻的声音带着旧上海的繁华，那些华灯初上的霓虹，那些偌大戏台上的影子，也一并化作了前尘。

　　伤往事，误此生，残红粉黛，尽作埃尘。君子花，朝白，午红，暮紫。虞美人草，春青，夏绿，秋黄……

　　你说，君子的心一日就变，而美人身，一年就老。你我的纠缠和着花草也没什么两样，开败了，明年的故事主角已经不是我们了。当我想要挽回时，已然隔世经年，你还是台上的戏子，精致的妆容，眉眼上翘，除了疏离还有冷漠。

　　我不敢说羞愧，也不敢要求挽回。谁都有犯错的权利，可是未必谁都有得到原谅的资格。你的骄傲，不显山露水，可是却倔强得很。

　　挽回不了的，你毫不留情的舍弃，而我，负了你，也负了另外一个人。永远在误解和徘徊中，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归宿。

　　这就是我们的结局吗？明明相遇很美好，却总是不得善终。直到你静静的唱完戏，安静的倒下。我没见到你最后一面，也不敢去见你最后一面。我在我们相遇的河边，抽了一下午的烟。这乱世啊，不会为了一个生命的消逝而改变，而我除了缅怀，别无它法。

　　你只是一个戏子啊，干嘛不好好的唱戏，学什么大义报国当什么间谍，就算你做了这么多，又有谁知道，除了被人鄙视，除了被我误解，除了无处不在的危险，你又是为了哪般？

　　明明是想骂你的，却不知为何，落下泪来。

　　你可知道，这山河，就要破了，这国家已经千疮百孔，哪里有未来可言？打完了别人自己又开打，什么时候是个终结？我无数次的想在战场山就这样倒下，又害怕自己没有脸去见你。如今，我也老了，拿着你的照片的手，也不再有力。

　　你演尽了悲欢，也无人相和的戏，静静和衣睡去，不理朝夕。

　　而我，也没有力气再重复这场隔世经年的梦了。

　　照片突然掉了，吹了老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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