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回到案发现场了

　　火车站外许小周停下车，他四处寻找那顶火红色的帽子，然后在一群乌压压的人群里，看见那顶显目的帽子。

　　许小周说不出此时的感觉，好像站在冰冷的太平间没有光亮的黑暗里，死去的人突然坐了起来，然后对他露出一个狰狞的笑。

　　他定了定神，将头伸出窗，对人群中的女孩招了招手——“小佳！”

　　“嘿！”小佳快步向许小周跑了过去。小佳和照片上长得一模一样，有着柔和的面部轮廓，圆眼睛，圆鼻尖就连嘴角都是带着向上的弧度，一笑起来露出一排小贝壳前牙。

　　小佳性格开朗活泼，很健谈，即便这只是她与许小周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见面，语气熟络得已经像是故人。

　　小佳钻进车，坐上副驾驶座，将头顶的红帽子取了下来，端端正正地放在膝盖上，笑眯眯地跟许小周打招呼：“周哥，我能叫你周哥吧？真不好意思，我妈妈又麻烦你了。”

　　“没有的事，”许小周扭头看后视镜，挂了挡，单手打了一半圈左转向方向盘，说：“安全带系上。”

　　“哦。”小佳侧过身系好安全带。小佳拨下副驾驶座的小镜子，照了照自己额头上的一只青春痘，问许小周道：“对了，你今天不上班吗？”

　　“我请假了。”许小周说。

　　小佳笑着问：“周哥是做什么工作的呢？”

　　“策划。”许小周答道。

　　“嚯，”小佳伸出一只手，向许小周的方向虚握着摇了两下，做出同病相怜状，说：“巧了，我是设计，同是天涯人，啊不，沦落狗。”

　　“哈哈。”许小周跟着笑了笑，两眼始终直视着前方。

　　火车站距离小区并不远，大概半小时车程。再过一个路口，便是那场意外发生的地点。

　　没人知道许小周现在有多紧张，他的手心已经开始微微出汗，黏糊糊地。许小周瞥了一眼后视镜，这一个路口后方没有车。他了打转向灯，车头平滑地拐进马路，

　　这时小佳对窗外挥了挥手，说：“你看，那个人是不是我妈妈？”许小周顺着小佳的方向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小区门口，吴婶正在站在那里等待。吴婶向马路的方向走来，对他们招了招手。

　　与此同时，一千米外的车道上，有一辆失控的面包车正在急速驾驶。

　　面包车司机端坐在方向盘后。他是一个中年男人，头发蓬乱，皮肤发黄而粗糙，嘴唇干涩，露出几颗被烟熏黑的烂牙。他的头低垂到胸.前，时不时上下动，似乎在点头，每当摇晃幅度过大的时候，他又会猛地惊醒，然后将两手推一把面前的方向盘，这样的动作周而复始。

　　这一次，他再眯开了眼，一辆银白色轿车像一道影子一样，突然从街角转了出来。司机一个激灵，下意识便踩住脚下的踏板，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自己一直将脚放在了油门上。面包车车速立刻攀升，从70迈飙升直90迈，脱轨般地向那辆银白色轿车冲撞去。

　　黑色的车轮在地面上划出碳色的黑印，车轮与地面剧烈摩擦，产生尖锐而刺耳的尖声。两辆汽车的车头对在了一起，不可避免得像两只角力的公牛。这样的速度，会产生巨大的冲击力，足以将它们撞成一块变形的铁块……

　　而就这一瞬的时间里，但三辆黑色小轿突然从另一条马路上窜了出来，它的路径流畅得像鱼尾划开了水波。它的目标无比明确——它要在那辆面包车撞上之前，抢先将他撞开。

　　像是三只从不同方向滚来球，只听轰隆隆一声震天的巨响，路干中央，三辆不同方向的车，撞在了一起……

　　这一切的发生全部不过一瞬的时间，许小周条件反射地猛踩刹车，他用力打方向盘，企图避过去，然后车身陡地一震，将他的上半身重重撞在安全气囊上。在一阵剧烈、令人作呕的眩晕中，许小周看见另外一辆小型面包车，速度极快，如刀劈般的向他轿车的侧翼冲了过来。当许小周回过神，他感觉到自己的右边脸颊一片温热，湿而黏糊的液体正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淌。

　　他不知道这水流是什么，然后他回过头，看见副驾驶座上小佳瘪下去的脸，许小周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那温热的液体，是来自小佳身体里的血流。

　　为什么会这样？许小周几乎喘不过气，他浑身痛楚，艰难地从方向盘上撑了身来。他垂下一直手臂，想推开车门，却发现自己每一根手指都在颤抖。他用尽全身力气，终于将手扣上上了把手。门开了，他整个人往地上一倒，然后栽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那是一个年轻男人，身穿藏青色大衣。他没有系上衣襟的纽扣，里面是纯白色衬衫。这个人的皮肤白皙，眼睛亮如明星，五官轮廓有着高加索人的典型特征，睫毛浓密而纤长，眼珠颜色较浅，呈现灰绿色，鼻梁骨高隆而笔直，鼻翼纤薄，和棱形的嘴唇搭配在一起像从时装杂志上走下来的纸片人。

　　许小周两手撑在那个人紧实的手臂下沿，那块肌肉在他的掌心坚硬如磐石。他拼命睁眼，想将这个人看得更清楚。

　　他是从第一辆车上下来的，是黑色小轿车的主人。

　　许小周猛地明白过来——这个人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不是撞他，而是救了他。

　　因为如果不是这辆车迫使许小周打了方向盘，那么那辆速度极快的面包车，将会将他撞个粉碎。

　　许小周费力地张开嘴，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你，你是什么人？”

　　那个人没有说话，嘴唇抿成一根冰冷的线。

　　这是一起特大交通事故，三辆车连环相撞，面包车司机和小佳重伤，送进急症室抢救，由于事故发生在主干道，当时又是上下班高峰期，于是后续又有三辆车连环相撞，五个人轻伤入院治疗。

　　而许小周毫发无伤。

　　医院里一片混乱。似乎所有人都在哭。哭声此起彼伏，像夜里晚风刮过没有玻璃的窗户，呜呜咽咽。司机的妻子和孩子在哭，吴婶在哭，还有被推进手术台生死未卜的人，他们的亲人在哭。

　　许小周一个人坐在走廊外的长椅上。他的肩膀上披着护士给他的毛毯，手里捧着一杯凉透了的开水。

　　这些哭声让许小周的脑子像过电一样，一遍一遍重复着刚才的场景——三辆轿车化身成三只极其残暴凶猛的野兽，它们在马路中间撕咬决斗，身体断成一节一节，满地血污里，他们张开大嘴，吐出的人的血，人的肉，人的骨头。

　　许小周的头顶亮着正在手术中的红灯，那火红的光亮照在他的眼皮上。

　　小佳坐的副驾驶座是最容易出交通事故的位置，当对面有车撞来时，司机条件反射地会急打方向盘，这意味着，副驾驶座的这一侧最容易被甩出去，成为冲击力的承受面。小佳正在做开颅手术，她的前额骨骨折，即便手术成功，她也可能醒不过来。

　　手术室外，吴婶趴在地上痛哭，她的亲人来了，将吴婶簇拥在中心，企图将她从冰冷的地板上扶起来，“别哭啊，小佳是个好孩子，吉人自有天相，她会没事的。”但吴婶怎么也不听，怎么也不肯，只是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女儿的名字，那尖锐的喊声像兽爪，将许小周的胸口挠的千疮百孔。

　　许小周放下毛毯，他缓缓向那走去。

　　许小周还没到跟前，便被一个人拦下了，许小周认得那人，那人是吴婶的小侄子。

　　“周哥，”小侄子摸出一根烟，向许小周递过去，万宝路。

　　“我不抽烟。”许小周拒绝道。

　　“你最好别过去。”许小周抬步要走，小侄子却开口道。

　　许小周木木地回过头，小侄子将嘴边的烟取下来，别在耳朵背后，他摸了摸鼻子，欲言又止，半晌道：“你走吧，真的。我姑姑现在情绪不太稳定，我怕她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

　　“为什么？”许小周问。

　　小侄子耸了耸肩，不置可否道：“出了这样的事，人总要怪点什么才安心。你回去吧，别再来，大家看着你，心里都不好受。”

　　许小周怔怔地站在原地，小侄子转身离开，并且将病房门关上。

　　许小周的脚像是被定住了，动弹不得。

　　他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都怪你。是啊，的确都怪他，他竟然狂妄自大的，以为自己可以扭转时间。怎么可能呢？他并不是神。

　　许小周突然想到他很小的时候曾见过一只鸟，那只鸟有最漂亮的羽毛，五颜六色的翅膀，和悲伤的眼睛。他问父亲，这只鸟怎么了。父亲说，这只鸟快死了。他问为什么，父亲说因为它吞了一只塑料袋，塑料袋填满了它的胃，它不能吃东西，不能排泄，不能消化。他问父亲怎么办？父亲说，没办法，只能等死。这是许小周内心深处最大的恐惧——人的无能为力。

　　许小周颓然地转过身，然后缓缓往医院大门走去，然后他再次看见了那个年轻的男人。那个年轻的男人正沉默地站在不远处的转角注视着他，当目光和他的对上之后，他迅速转过了身。

　　“等等！”许小周喊道，他快步追赶，企图跟上那个男人。他们一起穿过医院长长的走廊，直到四周一个人都没有。那个年轻男人终于停下来了，他转过身，目光笔直地看向许小周。

　　许小周猛地一怔，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与这双浅灰色的眼睛对视。医院昏黄的灯光里，这双眼睛有着摄人魂魄的吸引力，像是沉着一汪清冽的潭水，平缓而深邃，比白天更加迷人。年轻男人的眼睛眨了一下，厚密的睫毛扇动，洒落一片片细碎的灯光，他问许小周——“为什么跟着我？”

　　“我……”许小周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一根浮木，他走近了一步，近乎哀求地低声说：“我有事想问你。因为，因为只有你知道我问题的答案。”

　　年轻男人深深看了许小周一眼，他吸了一口气，然后绵长地吐了出来。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说：“你为什么有这么多问题？真是十万个为什么……”这句话的后半句声音很轻，像是在低声嘟囔。

　　“我还什么都没有问。”许小周轻声为自己辩解。

　　那个男人抬起了头，他的目光看向纵深走廊的远方，高大而英俊的侧影映在了玻璃窗上，他说：“你想问的那些问题都不重要。你只有记住一件事。”

　　“什么事？”许小周问。

　　“再也不要用你的能力，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倒流时间后会发生什么。”年轻男人一字一顿道：“一切事物都有自己的规律，我们应该做的是观察，而不是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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