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世下

　　我以为黎域又要将我关进柴房，却并不是，他将我安置在另一个偏僻的殿落，又指派了两个宫女伺候，对外称前朝贼人已全部除尽，改朝代为祁，年号永丰。
　　如今，我在世人眼里已是个死人了。也不知他找了哪具尸体代替我，与我相不相似。
　　因是个死人，我更不能外出，以免叫人以为还魂诈尸，引来喧嚣。黎域又派了两名高手守在殿门外，凡我一脚踏出，立马双双出手阻拦。我试着与他们过上几招，但显然不是对手，久而久之也就放弃了。
　　黎域亦是不来看我，我每日对着庭院寂寂，枯叶凋落，不知有多无趣。双腕的伤势渐渐痊愈，只是断骨仍不能完好愈合，运起内力时再没有从前灵活，武功也随之降了大半。我试着自疗，却总是力不达心，终于败下阵来，惋惜十年功力，毁于一夕。
　　庭前的梧桐树终于凋零殆尽，秋季过去，凛冬便来了。
　　一日大雪，我晨起之后打开门，只见满目雪白，遮天蔽日。地上，草上，树冠上，皆落满了厚雪，十分壮观。
　　宫女锦书穿着厚厚的外衣在门前扫雪，见我起来，便停下扫帚，向我道，“公子早。”
　　我走出门去，脚踩上地上的碎雪，便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一直走到庭前的石桌旁。那上面也给雪盖着，看不出一点儿石头本来的面目。我抬手拭去雪层，锦书忙过来道，“公子仔细雪冷。”
　　我道，“无妨。”雪拭去后，桌子才露出原本的灰黑色。可我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做什么，我不过是无聊而已。
　　松下手，我抬眼望了望阴暗的天空，忽的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锦书道，“今天是十二月十五，咱们陛下的生辰。”
　　我微微一怔，“哦，他有三十岁了。”
　　锦书没有再语。我返身回屋，丢下一句，“今日不必送饭了，我想一个人待着。”
　　夜里寒冷，天黑的极早，我亦早早的上了床，盖着厚而冰冷的被子，像往常一样，逼着自己入睡。
　　不知到了几更天，屋外只闻噼啪的落雪声，像是雪势极大，夹杂寒风鼓鼓，将窗子吹的噗噗响，仿佛随时都要破窗进来。
　　我于将睡未睡中混沌着，忽然门发出一道巨响，像被人重力推开。两道门不堪重负，被推开后仍左右摇摆着，发出支扭的声音。
　　我瞬间清醒，立即坐起身，眼前只一道黑影闪过，熟悉的掌风朝我劈来。我本能偏头躲过，从床上一跃而起，与他厮打起来。
　　可我究竟不是他的对手，何况他喝了酒，空气中浓浓的酒味令我慌乱，他落拳几乎不分轻重——他已经没有理智了！
　　我截住他一掌后，不妨胸口又中了一踢。这一下让我直接飞开出去，撞在柜子上。我倒在地上之后，身后的柜门摇摇欲坠，几欲要掉下来。
　　我勉强起身，看着他站在我身前，几尺的距离，脸却看不甚清，只一身黄袍隐隐约约，忽明忽暗。
　　他不出声，我也不语。胸口瑟瑟撕痛，我扶住柜角才勉强稳住身形。屋外雪势稍停，已没了落雪声，寒风也渐止，更显得屋内冷清，死寂。
　　片刻的时间，却恍如一世之长。
　　忽然，他转身甩袖而去，不发一语，只袖尖在空中留下一道利落的声响。就这样匆匆而来，将我打个落花流水，再匆匆而去。
　　为的什么？我捂着胸口一步步挪到床边坐下，心中清如明镜，只因今日是他的生辰。而在五年前的同一天，我父亲率兵逼宫，杀死他父皇，摔死他妹妹，将他一家赶尽杀绝。他身为一个不务正业的散漫皇子，那一刻只有束手无策，亲眼见宫城血流成河，亲眷枉死。所以他恨，恨我丁家，也恨我。
　　这恨使他忘却我对他的那点恩情，以及往日情分。在他眼里，我不过是仇人的儿子，新朝的俘虏，想杀就杀，想打就打。哪怕今日大雪，寒风如割，他也照样冒雪前来，只为一抒心中恨意。
　　我倒在床上，胸口疼痛如死，恍恍惚惚几时，才终于因捱不住而昏了过去。
　　翌日苏醒，已是下午。锦书锦画照顾我半日，熬药敷药，见我醒来才大喜于形，纷纷落泪。我道，“死不了的，哭什么？”
　　锦书抽噎，“公子昏迷半日，一声不响，奴婢们可吓坏了。”
　　我缓声道，“一点轻伤罢了，不碍事。”
　　锦画端来药汤给我喝，我闻着辛烈的苦味就皱眉，抬手欲推，锦画却道，“公子，这是陛下特赐的药材，对您恢复很有作用。”
　　我看向她，一字字道，“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他。”
　　锦画一愣，我已经推开她手，冰冷道，“不必了，这点伤用不着喝药。”
　　锦书也有些惶恐，不敢说话。锦画将药汤放下，拉着她退下了。
　　我拉下被子，合上眼睛，桌旁的药却是一动不动，任它满屋清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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