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清玉晏

　　登羽梯上。赤日微移了一两寸。

　　不过在观星台上待了两个时辰。

　　无久别相逢之欢，也无重逢离别之愁，像是一场极常见的会面般云淡风轻、寡淡无味。

　　容轻黎是一副熟稔又自如的模样。

　　连简简，也是毫无陌生似的地如小时候一样偷偷往他的烤鱼上加新研制的辣椒粉。

　　甚至登羽梯上通往藏书阁顶层以及凌仙宗内秘地的传送阵仍不急不缓地运转着，全然地敞开着。

　　这是一种无声的迎候与等待，却又自然得恰到好处，叫人几乎察不出任何痕迹来，只以为不过是一场平常而轻渺的重归故里。

　　可到底还是留着些刻意的痕迹，好让人一分分地辨出这份心意：

　　——纵使曾经意气难平，可终究，此心安处是吾乡。不如趁着回首还并非萧瑟处时，早早归乡罢？

　　这招欲擒故纵倒聪明。

　　看来凌仙宗的风水地势还有得救。

　　顾清晏牵着顾淮琛，又从顶层一阶阶地走下去，丝毫不停留地直从云端走入凡间，终已不顾。

　　直到几乎迈出了凌仙宗。

　　百花谢尽，连弯绕在梯上最后一枝绕指莲缓缓地敛成半开的花苞。

　　终究，顾清晏拈下那枚绯色的绕指莲，无声地放在第一层阶上：

　　——罢。

　　再给一次机会。可究竟他们寻不寻得到，便与他再无干系了。

　　顾清晏向来是这般的。干净利落。

　　顾淮琛看着那枝渐渐绽开的绕指莲，默无声息地垂下眸。他看不清，什么都看不清，像是被全然隔绝在外了，半点儿掺进不去。

　　许是在大雪山过的久了罢？他都颇有些自以为是了。

　　顾清晏望着那绕指莲弯了弯唇，而后踏上明渊，转眼看向顾淮琛，见他垂着眸，眉眼沉静又蕴着些阴郁。

　　他可从没见过顾淮琛这么蔫蔫的模样。顾清晏顿了一顿，缓缓地伸出手，广袖边压着的流云纹微晃，“来。”是一种罕见的主动姿态。

　　“羡慕我作甚。难道你有个我还不够么。”顾清晏自觉他一个人能抵得过他所认识的所有人。

　　很显然顾清晏并没有把握住顾淮琛沉默的原因，但这不打紧。

　　顾淮琛一怔，仰起脸，好看的眉眼间蕴上笑意，有如天光破晓，一分分明朗。

　　那自然。再没有人如顾清晏这般，耀耀如九重天坠下的月华玉光。叫人总觉着他有朝一日便会羽化归仙。

　　他抬起手握了上去，而后走近了几步，自然而然地站在了顾清晏身前。

　　顾清晏迟疑了一瞬，抬起另一只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修长又白皙的手指从发间下移，轻轻搭在他肩上，语气清清淡淡的，依旧是如小时候那样：“学着点儿乖。”

　　顾淮琛倒是没什么被当做小孩子哄的难过，他从善如流地接受了顾清晏的建议，并回过脸来很乖地亲了他一下，接着又很乖巧地转过脸，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

　　顾清晏顿了一顿，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他一马。

　　让着点儿罢。真弄哭了不容易收拾场面。再说，真要收拾他，不需要什么道理。

　　明渊化作流光，不似轻鸿那般内敛，而是张扬地在寥寥青空中撕出一道熠熠光华，逼得那太温吞的阳光都不得不低眉顺眼的退让三分。

　　平常顾清晏是不会这般张扬的，但今日不同。

　　他们将要前往的那座城池名为——

　　无回城。魔域中最为混乱之地。

　　那是个决不可韬光养晦的地方，唯有冤魂开道白骨铺路，才可堪堪自保。

　　一入此城深如渊，纵使金麟难化龙。

　　但无回城看起来却是极正经的一座仙城，灰砖城墙，安静得恍若是一尊雕像般，冰凉又刻板。

　　顾清晏与顾淮琛是在黄昏时才抵达无回城的。

　　此时夕阳光已深深浅浅地覆了整座城池，那暮光连一丝一毫的角落都未曾放过，像是馥郁至极的缱绻深情意。

　　顾清晏收起明渊剑，不动声色地握紧了顾淮琛的手，像是喃喃自语：“这无回城，连暮光都比旁些地方艳得旖旎些。”

　　寂静片刻。

　　城墙上蓦然飘出一名身体透明的蓝裙少女来，面色苍白，吐出口的话也是阴气森森的，“那又如何？这暮光日日都来，早已轻贱得不值一文了。再好看也叫人乏味了。倒是你这灵剑的光华叫人更喜欢些。连我这城灵都想多看两眼呢。”

　　“你们，要进无回城？会死人的咯。”她笑得有几分诡谲，冷凝的眉眼与如春风般微勾的朱唇着实不相符。

　　“不过这无回城日日都死人，人命早已轻贱得不值一文了。”她摇晃着自己的手指，忽而笑靥如花地伸出手，“入城费呢？五枚上品灵石，”

　　顾淮琛从容地取出十枚上品灵石，轻轻抛到她张开的白皙的掌心。

　　蓝裙少女冷着眉眼、笑吟吟地收了灵石，如玉如烟的虚幻指尖轻指了一下大开的城门，“两位请进罢。”

　　顾清晏却抬眼，笑道：“好歹也找个一文半分的罢？这十枚灵石价胜千金，我们愿做这千金换半文的事儿，可令城主也未免太吝啬些。”

　　于是那少女便连眉眼间的冰棱也一并化作春雨了，她言笑晏晏，“阁下是贵客，吾城城主自是不会吝啬的。”她又奉上那十枚灵石，另有两枚半文铜钱，“此为城主替贵客备下的薄礼。”

　　“城主有一侄儿，七岁丧母，被城主千娇万宠，原本三分温和人如今养得十分气性烈。若是冒犯了阁下，望阁下海涵则个。我家城主留着那侄子……”她微翘起唇，舌尖萦绕上几分诡谲的腔调：“传宗接代呢。”她弯弯眉，提前做足了道歉的姿态。

　　“自然。”顾清晏端着一副极矜贵的姿态，淡漠颔首，却未收那两枚铜钱，只是牵着顾淮琛缓缓沿着大道入了城。

　　蓝裙的少女看着他们的背影，轻轻笑了笑，极恭敬地行了一礼“尊者慢走。”随即低眉顺眼地融入到墙中，城门前依然是空空荡荡、寂寥无人。

　　唯有一片大好暮光，艳艳照了千万里，又染了漫天火烧云，空付缱绻深情，衬得整座城池都显得冷漠死寂。

　　自门外看城内，青砖大道，灰瓦小屋，空无一人，像是一座死寂的城池。

　　但一入此城，一抬眼便是漫漫赤红。像是年年月月都被不动声色收敛入城的暮光，凝作的血色漫天。

　　脚下森森白骨凌乱地铺排出一条伸往幽暗的道路，两旁皆是神色各异的冤魂厉鬼，脚腕上都带着锁魂骨铃，血红的天空也盘旋在许多看不清面容的黑影，也不知是些什么东西，但未知却最是叫人恐惧。

　　凄厉又尖细的歌声从根根白骨上升起——“一入此城深如渊，千金换作半文钱。莫道城外暮光贱，到底——难多见。”

　　重复叠转的吟唱随着鞋履踩过白骨所发出的咔嚓声在这片惶惶血色中漫延，路尽头的看似不过五岁的玄衣小童转着掌心的拨浪鼓，一声声地应和。

　　他扬起极天真的笑，如黑玉般的眼眸中却落下几滴泪，嗓音像是天空中的鬼影一样飘渺，“哥哥，你有拨浪鼓么？”

　　“这枚拨浪鼓，不好用啦。”

　　顾清晏沉静地递过一枚凡间儿童玩乐的拨浪鼓。

　　小童歪过头单纯地笑了笑，给他们让开了道，“谢谢哥哥。请进罢。”他的语气听起来好像极愉悦。

　　“前面有很多可爱的小礼物哦。可惜没有拨浪鼓。”小童摇了摇头，举着拨浪鼓，唱着那首《千金渊》，身体略有些虚幻，兀自陷进了层层铺叠的白骨中。像是那名蓝裙少女一般莫名其妙的说了寥寥几句话后便悄然离开。

　　歌谣声止，白骨消散，恶鬼退去，天空中的黑影也掠走。

　　一片惶惶的血色。

　　顾淮琛微微闭了闭充斥着血色的眼眸，攥紧了顾清晏的手，有些不适应。

　　极艳妍的朱色幽冥花无根而生，开在薄雾般的地面上，玄色的藤蔓交织出一扇石门，其上以朱墨龙飞凤舞地刻上“通天路”三字，笔锋锐利如剑，叫人不敢正视。

　　“这是直接通往无回的城中城的路。”顾清晏的指尖虚虚拂过顾淮琛的眸，免得他伤了眼，“你去罢。这试炼关还有点意思，指不定你拿到些不错的东西。”

　　“我在尽头等你。”

　　“你若过了第五关，余下便莫闯了，这本也并非是法修的试炼地。”

　　虽自上古传承断绝后再无剑法修之分，但顾淮琛着实是没有什么学剑的天赋，从前顾清晏教了数次，无果，随后不了了之。

　　几月后顾清晏出了趟门，回来后便扔给他一份残破的上古法修传承——况且并非是因剑走偏锋而被遗弃的功法，而是在上古也是精妙世无双的一份传承。

　　恐怕能买下半个凌仙宗另外带半个鱼渊宗做零头。

　　话归正传，这通天路本是一路两径，法修一道却早已毁坏，若是没修过剑术的顾淮琛进去了，估摸着也会被当做是上古修者直接扔进剑修途去——倒是给他长辈分。

　　只要顾淮琛走那么一两关，那地灵便会发现自个儿出了差错，就是为了掩人耳目，它也要将自己压箱底的宝贝拿出来。

　　啧，一本万利的好勾当。顾清晏顿了一顿，还是微微敛起眉，交给顾淮琛一枚玉扣。是那枚极久前顾清晏曾随手放回储物戒中的玉扣，百转千回，他还是送给了顾淮琛。

　　这玉扣上刻着枚精妙的防御阵法，不过顾清晏用不上了，给顾淮琛倒是刚刚好。

　　顾淮琛接过玉扣，微微眨了眨眼，沉静地回道：“好。”

　　石门轻吟慢诵般地开启，他松开顾清晏的手，向前走了几步，随即金中蕴血色的传送阵光芒微闪，映在惶惶血色里的人影消散。

　　顾清晏捏了个诀，而后此地，重归寂静。

　　白骨层层铺陈，鬼影回归，妍妍的幽冥花仍开着，腥香又甜美的花香无声地蛊惑着空中的鬼影，一只被诱惑的鬼影飘下，落在花旁，被一分分的吞入肚中，化作花肥。

　　道旁的厉鬼神色麻木，表情冷漠，而后路的末端又延长一节，一名厉鬼身负枷锁出现填补了道旁的空虚，它虚幻的身形像极了那初死的鬼影。

　　在这孤云城中，便是厉鬼冤魂，也逃不开一个死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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