恬静如你

　　夏日的风，拂过一片广袤无垠的甘蔗田，硕大的甘蔗叶掀起一波波层层叠叠的绿浪。

　　大都市的城郊，甘蔗田旁的一栋三层小洋楼里，里面整齐的排列着画架和一应画具。

　　最左边靠窗的画板上，鲜亮的红色与耀眼的黄色激烈相撞，互相渗入，最终融合成了静谧的橙色。

　　像倾泻在安静黄昏天边的那一抹晚霞。

　　天近黄昏，林恬握着画笔的手顿了顿，后退几步，凝神打量着自己的作品，她一脸专注，像是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事。她打量了一会儿画，又将头微微偏向窗边，低垂眉眼，有些苍白的脸似乎带着无尽的思索。

　　这将是她在这个画室里，完成的最后一幅画。

　　明天，她的这个三层画室，以及她为了下个月即将到来的画展，画的满屋子的画，都将归别人所有。

　　谁能想到呢，这个她平时看得比自己生命还重要的画室，就在三天前，被自己亲手卖了。

　　连同那些倾尽了她无数激情和汗水的画卷，也都将归别人所有，连渣都不剩。

　　能卖，也总代表了它们的价值。

　　买家很豪爽，她开出的价钱，一分钱的价都没有砍，悉数全给。

　　唯一的条件，是她在这画室里画的画，必须全部留下。

　　这笔钱，够了给已过世的爸爸的公司在破产前，支付欠下的员工工资了。

　　关于接手破产公司这事，还要从半个月前说起。

　　半个月前，一心沉迷在筹备画展中的林恬，被妈妈告知，爸爸的公司要破产了，欠下了各大银行十个亿的巨款。

　　十个亿？？？

　　那败家娘们才一年，不但败掉了公司，还败得欠下十个亿，她是把人民币当成纸钱，天天烧着玩是吧？

　　不知道才在地下躺了一年多的爸爸，知道了会不会气得爬棺而出，辛苦创业二十年，毁掉却在弹指一挥间。

　　爸爸在和妈妈离婚后，近视到了眼瞎的程度，才会找了那样一个连花瓶都称不上的女人。

　　林恬背靠沙发，盘腿坐在地毯上，夕阳的余辉洒进落地玻璃窗，轻柔的光辉覆在她白皙的脸上，一头及腰的浓密柔顺的长发披散下来，美得随意而安静。她右手握着素描笔，低头仔细的描着一双清清澈澈的眼睛，连眼皮都没有抬，漫不经心的说：“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别说欠下十个亿，就是欠下一百个亿，也跟咱们没关系。”

　　林妈妈闪躲着眼睛，双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颤巍巍的从箱子里翻出一份文件，带着十分不好意思的歉意，将文件抖到林恬眼前，嗫嗫地说：“都是妈不好，不该轻信了那个女人的话……”

　　林恬依旧没有抬头，素描薄上的鼻子在她的手下越发挺拔了，一张英俊的男生轮廓已经微微显露出来，就差嘴唇还未来得及勾勒充实。

　　林妈妈拿着文件的手，又抖着往前送了一步。

　　只要妈妈现出小心翼翼的神色，林恬就要做好填坑的准备，这是以往总结出来屡试不爽的经验。

　　心中虽然对爸爸还有着血缘亲情，但是，关于爸爸的那个家，爸爸的公司，她早就在心中竖起了屏障，将他们隔绝在自己的人生之外，甚至连他们公司破产这个茶余饭后的谈资，她都不想谈。

　　“那个女人骗了你什么？”林恬开始为画里的男生描唇线，这么多年来，不怎么画男生，确实是有些生疏了。

　　“骗得我瞒着你，在上个月和她办了法人变更，现在，你是你爸爸那快要破产的公司法人。”

　　林恬笔锋一偏，一根线条描到了轮廓之外。

　　爸爸不是在和妈妈离婚后才近视到眼瞎，爸爸是从始至终在找女人的眼光上都眼瞎。

　　林妈妈将文件放在林恬前面的地毯上，自己在沙发上坐了，继续道歉：“我看了你爸爸的亲笔遗嘱，千真万确是要你在他过世后接管公司，却不知道公司已经被那个女人败成了那个样子，我想着，我和你爸爸离婚，确实是对不起你，你爸爸的公司给你接管，也是应该的。”

　　女儿是生来还债的，这话果然没有错。

　　林妈妈说到这里，有些义愤填膺了：“要说你爸爸真是眼瞎，找了这样一个女人，我前半辈子辛辛苦苦跟着他创业，要不容易熬到日子好过了些，他就找了另一个女人同他去享福，现在又被那个女人败的渣都不剩，还欠下许多，说起来也是我命苦，现在又要眼睁睁看着辛苦打拼出来的基业，全部化为乌有……”

　　林妈妈越说越气，越说越没逻辑，渐渐的说着说着就成了平常林恬听了几百遍的诉苦。

　　林恬看看窗外，夜幕悄悄降临，都市繁华的路灯已经亮起，市中心这样喧嚣的夜，不是林恬所喜欢的。

　　林恬所向往的生活，不过是张爱玲结婚证书上的那八个大字：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自从她有了城郊甘蔗田旁，那栋三层小洋楼画室后，她以为，已经过上了向往的生活，有自己的工作室，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原来生活不过给了她短暂的一个梦，就如高中时期的爱情，一个短暂而又甜美的梦。

　　如今，没有丝毫的过渡，这个甜美的梦，一如几年前的高中时期，硬生生的转成了噩梦。

　　高中时期转的噩梦，让她瞬间失去了和谐美满的家庭和一份看上去矢志不移的爱情；如今转的噩梦，不知道又将失去什么？

　　“啪”的一声，林妈妈起身将家里客厅的灯开了，林恬眼前的素描画从模糊渐渐变得清晰，她看着已经成形的素描画，心中一惊，怎么画着画着，还是画成了他。

　　她撕下素描揉成一团，扔进茶几旁边的垃圾桶，拿起面前的合同，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签名处盖的是自己的私章，这个私章，是爸爸在世时帮她刻的，连同那个三层的小洋楼，在她大学毕业时，爸爸亲手交到她手里，说是她的毕业礼物。

　　要说对爸爸一点感情都没有，那是假的。

　　林妈妈的声音继续在头顶响起：“恬恬，你放心，虽说欠下了十个亿，但公司还在，妈妈会帮你。”

　　帮我？再帮我欠下十个亿？？？

　　妈妈看起来十分抱歉，非常想再安慰一下自己，林恬心下一软，点点头，道：“嗯。”

　　妈妈在离婚前一直掌管公司财务，离婚后不想在公司看那两人卿卿我我的样子，又做惯了老板娘，不愿屈就去其他公司打工，索性就闲在家里，加入社区团体活动，提前过起了退休生活。

　　当然，经济来源是公司分红，以及爸爸瞒着那个女人给的每年一笔可观的抚养费，算不上大富大贵，但也衣食无忧。

　　林妈妈和林恬到公司的时候，公司员工都还是煞有其事的忙忙碌碌，看到林恬，都绽开甜甜的笑容，亲热的喊：“大小姐来了。”

　　不愧是教育行业，笑容确实让人如沐春风。

　　总经理和财务总监跟在林恬身后，推推眼镜更正道：“现在是老板了。”

　　员工们那弯着的眼里立马现出了一丝毫不掩饰的同情，连声音都低了几度：“老板好！”

　　有个胆子大些的员工，低低的问出了大家心里最关心又不好意思开口的那个问题：“老板，这个，欠下的工资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发？实在是孩子刚满月，一大家子都张着口嗷嗷待哺。”

　　听到这样问，员工们刚落下的视线，又齐刷刷的盯着林恬，眼神里满是期盼。

　　林恬的视线在办公室里从左扫到右，立马感觉几十张嗷嗷待哺的小口，正微微张着，等着她喂口粮。

　　财务总监不忍心，解围道：“大小姐刚接管公司，总会有办法的，大家先安心工作吧。”

　　其实，公司成了这个样子，哪还有什么要紧的工作。

　　林恬开口了，“欠了大家多少个月的工资？”

　　员工们都低着头不做声，财务总监不能装死，只得道：“连上快到发工资期限的这个月，就有三个月了，还有，欠下的不仅仅是这里总部的员工，还有全国各地的分公司员工。”

　　总经理将林恬和林妈妈迎进老板办公室，汇报了公司面临破产的前因后果，以及目前公司面临的情况。

　　接下来，林妈妈花了十天的时间，在财务总监那里摸清楚了公司每一笔账务，最后问道：“公司已经成了这个样子，怎么还能让那个贱人卷走了八千万？你财务总监怎么当的？”

　　财务总监：“……”

　　她是贱人没错，但她也是当时的老板，谁敢不听她的？

　　林妈妈将眼前满桌面的烂账一推，终于知道，这次给女儿挖的坑，有些太大了，恐怕填不上来。

　　林恬的思绪从半个月前拉回，端详了一会儿眼前的落日晚霞图，又抬起右手，用沾满颜料的笔，轻轻的刷了几下，画布上的晚霞在几笔淡淡的涂抹下模糊了边界，更显柔和，方才放下笔。

　　眼前完成的画这样宁静安谧，和林恬此时的心绪十分不搭，她的心里，就如同这幅画中两种浓烈的颜色相撞，波澜起伏，不同的是，画中两种底色相撞虽然激烈，却始终归于宁静，自己心里几种情绪交错，那面上表现出来的平静，却不是真正的平静。

　　林恬起身，环视屋内，满眼画作都好似化为乌有，突然觉得内心空虚无比，急切的想找个依托，她一张张掀开画板的遮灰布，一幅幅昔日作的画呈现在眼前，每一幅都像在倾诉自己的故事。

　　她一楼一楼的掀，一幅一副的看，最后停留在一张男生画像前，这张画像，没有任何的色彩，一张黑白素描，是她卷成团团扔了几百张后，留下的唯一一张。

　　经历这半个月，就如经历了漫长的几个世纪一样，她倦了，累了、乏了，也困了，身心俱疲的靠在这幅画旁，睡着了。

　　素描画右下角，一行小字：“姜思哲死了，生活也还是要继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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