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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没有足球
人到中年难免会想回忆往昔,回忆往昔那些纯真的、美好的、无恶意的差错。
但我不是那类喜欢沉浸在回忆中的人,就算是偶尔也不会。只是在这个难得的假期,坐在金黄落叶铺满地的公园长椅上,在萧瑟的寒风中感受着老木椅子因为阳光的长久照射而微微传递出的温暖,我不由地想起了那一天……我发誓这是我这么多年来唯一一次回想起那段身处异国他乡的短短幼年时光。
那里的天气很少有这边这样明媚,一年到头温差也不是很大,冬季不会特别寒冷,夏季不会特别炎热,还很湿润。是啊,记忆仿佛又飞回了那室外常年嘀嗒,出门前不用看预报拿起伞就对了的城市。而那对湖绿色的眸子,透过那永远湿度极高的空气看起来,永远闪着潋滟的光。
亚瑟·柯克兰。
不是什么少见的名,也不是什么生僻的姓。奇怪了,明明离开后再也没有交集,为什么这名字到现在我还记着?
可能因为和他初遇时也是难得的好天气,天空蓝得和我的眼睛一样,公园椅子干燥程度又难得到了能坐人的地步。
我已经不记得当时是因为什么而跑出来,而对于他,除了一个名字外,我就没有更多的了解了(他应该也一样)。他的穿着一套很普通黑色小西装,衣服也不是什么考究的料子,不过他说起话来颇给人一种播音员站在面前的感觉,吐字清晰,在“r”上重读,非常标准的牛津腔。而我的口音则与他不对盘,“r”的音节多是被省略的波士顿口音(当然现在我已经摒弃了我的家乡话),这也造成了我们早期的交流困难。现在想来,我们的不对盘在这个时候就已初次显现。
我只记得我是跑累了才随便找了个偏僻的公园就坐下了……好像还在哭?至于他应该是一开始就坐在那儿,孤单的故作深沉,我们中间隔了一把格纹黑胶折叠伞。他看着比我高些,也成熟些,所以自然而然的,在我哭了十分钟后,他就拍上了我的肩)膀,开始安慰我。
“发生什么了吗?”
在他发声的那一刻我便停止了抽泣,因为直至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身边有个人,一个拥有温暖手掌的人。说实在的,我被吓了一跳,手掌心里都是汗。不是有那种流传全于世界的都市传说吗?“在小巷子里会被陌生人拐走挖器官”那种。
当时我紧捏着衣服浑身僵硬不敢看他,那时妈妈总会给我穿一件很长的衬衫,衬衫的下摆垂直拖到了我的大腿中部,袖子也要卷个两圈才能完好地露出手腕。
“不,没什么……”
“啊,这样么。”他随意地说完后,堪堪收回了手,“不想说的话,就一个人好好静静吧。”
说实在听到他这么说我是很生气的,也不知道那股气是从哪里来的,明明他是个危险的陌生人不是吗?虽然现在我知道他不是,而且他那天的状态很不好。我反手拉过他的袖子。
“这里没有足球……我想踢足球(football)。”
足球?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哭泣的吗?应该不是吧,不过我脑子一热就想到这个。
那是我第一次隔着氤氲的水汽看他的脸,眉毛粗得很有特色,淡金色的头发闪着光,湖绿色的眼睛剔透得好像游戏用的玻璃珠。
“你说你想玩足球(football)?!”他的绿眼睛突然有了神采,“我也很喜欢足球!”
“电视里的比赛实在是太酷了!”管那么多呢,少年人之间的交流就是这么莫名其妙又没有戒心,我们居然很快就这个话题聊上了,全然忘记了之前的猜忌和根深于自身的痛苦。
……
……
“原来你是外国人,怪不得你说的那些明星我都没听说过。”
“你说的那些我也没听说过!”
“不过我怎么觉得你们国家足球的规则和我们这里不一样呢?”
“可能是地域差异?”
好了,从这段回忆中我找到了另一个我们之后会产生隔阂的再次显现。
后来他问我想不想玩,我说当然了,不过我还挺好奇只有两个人要怎么玩的,他说可以,明天我们就能一起玩。
“那明天下午就在这儿见了!你可以叫我亚瑟。”
“我是阿尔弗雷德,你可以叫我阿尔或阿弗!”
“那阿尔明天见了!”
“亚蒂明天见!”
这是的我们的第一个告别,第一个充满欢笑的告别,我在那天也天真的认为之后与你相伴的日子也会这样,不过我错了,因为我那时是如此天真、无垢。
第二天他带着一个用白色旧衣服做成的足球在公园长椅边等我,因为早上下了些雨,所以青草地里还带着些泥泞,路边也有积水,亚瑟也换了身便于活动的服装。菱格的衬衫和薄呢子中裤有些起球,依旧从直观地看也不觉得是什么好料子。
他看见我来了,举着“足球”很兴奋地招呼了我。
“这是我自己做的,怎么样,是不是很圆?”
从圆的角度来看是该感叹一下亚瑟的手工艺,可足球不该是那种长长的,椭圆形的嘛!
“但他上面没花纹!”眼尖的我发现了这么一个不会很打击亚瑟的小缺点。我也曾把这当做我对他的亲切。
听了我的话,亚瑟有些羞赧地挠了挠头,“花纹啊……好像是忘了加。”
“是吧,这样完全不像足球。”发现这点让我很骄傲。
“这可是个大问题。”他念叨念叨着,似早有准备般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支旧得牌子都被蹭掉了一半的记号笔,“我的绘画技术不是很好,阿尔你能来帮帮我吗?”
虽然觉得橘底白边才是正常的,但不妨碍还是个孩子的我欣然接下笔,“当然!”
可能因为那笔有些年头了,我拔开笔盖的那刻,渗透到笔帽边的油彩染污了我的手,在我的虎口上留下两点稀出了些许深红的墨迹。也因为它的年久漏墨,在布制的足球上很难画出流畅的花纹,加上在正圆形上画足球的花纹实在困难,最终成品可以说是有些糟蹋了亚瑟的好手艺。
但是我和亚瑟都很开心,内心的富足让我们两人的脸上如有神光照。因为这个足球是我们一起做的,圆圆的身体配上诡异的花纹,乍一看倒是有些像个放大的网球。我手上记号笔的墨迹第二天变成了深红色,第三天变成了玫红色,然后在一个星期内消失了,第四天的时候亚瑟还以为我受伤了,拉着我的手观察了好一阵子……我想我这辈子再也不会有这种体验了。
其实现在反思而来,我可能在记忆中美化了他的形象。亚瑟在那时候可能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讨我喜欢,他可能很刻薄,没有那么会为人着想。
因为在我们短短的那一段“足球之交”里,从大到小,似乎有过一双手都数不过来的争吵与矛盾。我们常常是相见时欢声笑语,离别时的愤恼。小的许多原因都记不得了,大的也不记得多少,只有最大的那个——导致我们分别的矛盾我记得非常清楚。
对了,在那期间我也理解了为什么亚瑟说两个人就能玩足球,因为他说的足球就真的只是足球而已,而我认为的那种能用手抱的足球是拉格比。他所坚持的训练方法和我所认为的完全不同,这似乎是我们的又一个冲突点,但我还是和他愉快得度过了近两个月,几乎占了亚瑟大多暑假的时间。
这两个月里很少有完整的晴天,有时出门时还是如水洗过般的朗朗晴天,没过一会儿就抛起毛毛细雨,或者真的如洗水。在下雨的时候,地面泥泞,青草地里的蚯蚓、蜗牛一类也因为缺氧而爬到了旁边的小道上。这种时候,吃透了水的木制长椅是不能坐人的了,公园里也不方便运动,我
和亚瑟会去附近的便利店躲雨,他怀里会抱着我们一起做的足球,形容困难地打着伞。
他经常清洗足球的外皮,我亲手绘制的图案也渐渐渗入布料的纤维中,变得难以分离。我也有好奇过,明明雨从早上就开始下了,我们见面的时候也都带着伞,为什么他还要捧着球呢?
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便利店的雨棚上,我们的两把伞靠在墙边,从伞上流淌下的水将本来还算干燥的水泥地染深了颜色。
我和亚瑟边靠边站在一起,也不怎么交流,只直直地注视着成幕的雨。便利店的女主人名为伊丽莎白·海德薇莉,是个匈/牙/利人,店的位置本来就偏,再加上下雨就更没什么生意了,所以她一般会允许我们呆在门口。
亚瑟曾给我科普过匈/牙/利人的姓名排列顺序和我们不同,家族名是放在前面的。
“所以我总叫她伊丽莎白小姐。”在踢球时他这么对我说过。
对此我总是反驳道:“我觉得海德薇莉更像姓氏。”
“你大可以去问问她。”
“亚蒂你难道没问过她吗?”
“这……感觉很冒昧。”
“探索未知又不是坏事。”
“那下次下雨就去问?”
“好的!”
至于她到底是伊丽莎白还是海德薇莉,直到最后我们也没问过她这个问题。反正我至今坚持她是海德薇莉。
而阻止我们去问她的原因,可能就是那个最大的矛盾。
矛盾始于一个平常的雨天,矛盾的名字是弗朗西斯,矛盾的模样漂亮得和个女孩子一样。
“哟,这不是小亚瑟吗?”矛盾单手撑着伞轻佻地走到亚瑟面前,把紧紧抱着球的亚瑟吓得后退了半步。他比亚瑟高那么些,比我高许多,身上穿着一件宽大的不知道是衬衫还是风衣什么的东西,上面绣着精致的花纹,轻飘飘的随着微风轻轻飘摇,看起来是很好的布料。
亚瑟的神情有些紧张,他不动声色地把我护到了背后。
“弗朗西斯,你怎么在这里?”
“怎么?允许你们家去****(一个我没听懂的地名),不允许我来旅游?允许你带着小朋友,不允许我躲雨偶遇你们?小亚瑟你未免也太小气了吧?”
他说话和打机关枪似的,但语调很好听,三句一抑扬,五句一顿挫,明明是咄咄逼人的话,硬是让他说得很无辜。
亚瑟依旧对他防备很重,“不,我没有意见。只是躲雨的话请离我们远点。”
“别这么无情啊,这个雨棚一共才多点大?再说了,‘我们’?这个小弟弟还没说什么吧?”
话音刚落,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绕过亚瑟直接按在了我头上。接着,像是变魔术一样,他的另一只手上出现了一块水果硬糖。
“来,拿好。”
我已经不记得亚瑟当时是什么表情了,我只记得那块糖很美味,不同我之前所尝试过的任何糖果。
于是,我就如任何轻易接过陌生人递来的水果硬糖的单纯孩子一般,上了弗朗西斯的贼船。
“这球可真丑。”弗朗西斯这么评价我和亚瑟一起做的球。
因为他说得是事实,所以我没有反驳,而亚瑟只是有些不悦。现在想来,他的不悦可能不是因为
弗朗西斯侮/辱了我们的球,而是因为在我唇齿间滚动的水果硬糖。
后来的几天,亚瑟都有些忧心忡忡的,看着我的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要不要试试拉格比?”我对亚瑟提议。
他摇了摇头,“我不喜欢。”
“你就试试嘛,很刺激的!”
“说了我不喜欢。”
他的脸色很不好看,比之前我和他提起拉格比的时候还要差。我应该几被他吓了一跳,因为他从未对我这么没耐心过,从未。
弗朗西斯这个人对他的影响居然比我要重得多?幼小的我,几乎无法辨别清楚自己的情感。
“抱歉,我说得有些重了。”亚瑟把球踢开,走到我身前摸了摸我的头。
“没事的,亚蒂你不用道歉。”亚瑟看起来比我更需要安慰。
他抿着嘴唇,湖绿色的眼睛似乎蒙上了一层阴霾。
“抱……我今天状态不太好。”
我很想问他一句“亚蒂,你怎么了?”但就像“伊丽莎白·海德薇莉”一样,直到最后这个问题我也没问出来。
“阿尔,今天就先这样吧。”他折回去,捡起球就走了,“明天见。”
只留一个对他什么都不了解的我。
“明天见……”
正在消沉之际,弗朗西斯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
“小弟弟,在感伤什么呢?”他又变出颗糖塞进了我虚握的手里。
因为从未和家人提起过亚瑟的存在,难得能有一个人可以倾诉,我就把亚瑟最近的不对劲与他合盘托出。
他似乎对亚瑟的为人、行为都很熟悉,一点也不感到奇怪。
“啊,很正常,因为他总以为我、还有其他一些人会和他抢东西,所以一刻不停的防备着。”
“那你会吗?”
“不,我是那种人嘛?要我说他就是不喜欢超脱规则的东西,害怕脱离日常的东西。他甚至懒得竞争,连喜好都随着大流。他的东西有什么好抢的呢?”
他的语气依旧不带任何鄙视与看不起的意味,只是单纯的循循善诱,诱导着已经半跨贼船的我彻底与他为伍。
之后他又扯了些我没听过的大道理,听得我一愣一愣的。因为亚瑟说话比较直,不会像他那么弯弯绕绕,所以对比看来,我一下子就被弗朗西斯所吸引。
“小弟弟,我刚刚听亚瑟叫你‘阿尔’,我也可以这么称呼你吗?对了,你也可以称呼我为‘弗朗西斯’。”
“可以,弗朗西斯。”
“这可真好,异国他乡我算是交到你这个朋友了!”
年轻漂亮的弗朗西斯给了我一个热情的拥抱。
“亚蒂不算吗?”
“他哪是我能高攀的啊。”
虽然这么说,但我还是想当然把弗朗西斯当成了亚瑟的朋友。
“说起来,你们刚刚是在讨论拉格比?”
“也不能算讨论吧,亚瑟说他不喜欢。”
“所以说他迂腐!不过听你的口音你其实是想说美式足球吧?”
“我是叫它足球的。”
“他可真是的!拉格比不好吗?直接刺激又暗藏玄机,简直是将来的必然走势!我就有个新球,你要不要看?我明天带过来。”
一听到拉格比,我就十分兴奋了,因为一开始我想要玩的就是拉格比,以前在电视上看到的也受它,我对它的热情直到现在也没减少半分。
我和弗朗西斯约定的时间比我一般与亚瑟见面的时间要早一个小时,不过对于这细微的不同,我并未给予过多关心。
在看到一个崭新的,出自产业流水,有一道粗粗的缝合口的足球时,我的兴奋超越了对亚瑟该有的关注。
那天从早上起,天空就飘起了蒙松细雨,青草上沾了些圆润的雨珠,氤氲的气氛似乎在暗示着某些即将发生的不愉快的事。
在亚瑟如约抱着球来小公园,而我和弗朗西斯正抛者球,虽然弗朗西斯看起来瘦弱,但换上一件利于活动的衣服后,他奔跑的速度也不逞多让。
我也不清楚怎么回事,一切就这么发生了。
我从没想过我能有把足球踢得那么远的一天。
我和亚瑟一起做的足球飞在天上,似乎把一片阴鸷都冲散了。
放晴了,亚瑟呆呆的昂头看着天,柔软的云朵欣欣然为他们的主君让道,他们君主的光辉照耀在他刻薄的金发上,闪着的光,几乎要刺伤了我的眼。天气变得真好呵,天空和我的眼睛一样蓝。
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已经不想回忆。
就让他在我的脑海里继续沉寂吧,我并没有再见他一次的想法。
只是突然有些想知道,亚瑟折回去捡那颗球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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