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生如戏

　　立秋刚过，天气还是热得吓人。支起的窗户挡住了大部分的阳光，但屋外的热浪却顺着打开的窗户不断涌进来。
　　幺妹拧了拧手里的粗布帕子，待没有多少水了，才平展铺开给刚睡醒的小侄子轻轻擦了擦脸，随后就将帕子丢到了摆在炕下的粗瓷盆里，自己再次爬上炕，拿着大蒲扇给几个月大的小侄子打着风。
　　小侄子还不会说话，只睁着眼睛来回看了几圈，嘴里吭吭唧唧，撇着嘴似要哭。幺妹又丢下蒲扇，端起摆在炕头小几子上褐色瓷碗，拿起木调羹一勺一勺将碗里的米糊糊喂给小侄子。一碗米糊糊吃了大半，小侄子才咕的一下冒了个泡泡。
　　呼…
　　边扇着扇子边逗着吃饱喝足的小侄子，幺妹不由自主地在心里重重地吐了口气。她伸手摸了下锁骨的位置，略皱着眉头思索着。
　　那个位置在近几天一直有凉意出现，但不管是对着铜镜还是让家人帮忙看，那个位置连个蚊子叮的红点点都没有。可她确实能感觉到那里有丝丝凉意，而且每当凉意出现，她就会总觉得心底空落落的，像是遗忘了什么重要东西。
　　“呀…啊…”
　　直到手臂被蹬了一下，幺妹才发现刚刚想的太过入神，手里的蒲扇早就落在一旁，就连手指被小侄子含在刚冒出两颗小牙的嘴巴里都不知道。
　　刚给你擦干净，你又糊了满嘴口水，羞不羞啊…
　　幺妹面上带着笑，轻轻点了点小侄子嫩嫩的脸蛋儿，又拧了帕子给他擦脸。
　　就在这时，“砰砰”的敲门声响了起来。幺妹将小侄子往炕里挪了挪，就快步跑出房屋，取下院子的门闩。
　　“哎呦，这天真是热…幺妹，家里没啥事吧？”院门刚一打开，一个肤色略黑、十七八岁的妇人一手挎着篮子，一手擦汗的走进来。
　　左右摆了摆头，幺妹赶忙接过篮子，指了指堂屋。
　　从怀里掏出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汗，妇人露着有些发黄的牙笑道，“好妹子，就知道你疼大嫂，大嫂这就去喝那冷好的水。”
　　弯了弯眼眉，幺妹就跑回刚刚出来的西厢房，看见小侄子还好好地躺在炕上，才放慢了脚步，将手里的篮子放在房里的四方桌上，坐到炕边。
　　“虎子没闹你吧？”路大嫂一口气喝了两大碗凉白开，才跨进西厢房。她瞧了眼正傻乐的儿子，见妹妹摇头，笑说了句“就你最是疼他”，就站在方桌前，打开了盖着篮子的碎花布。
　　“幺妹，你来瞧瞧，这布的颜色你可喜欢？嫂子扯了半匹布，准备给你做身新衣裳，剩下的布给虎子做肚兜。”手一抖，一大块儿嫩绿色的棉布就在路大嫂的身前展开，映着射进屋来的日光，更是鲜嫩漂亮。
　　听到这话，幺妹正在拿着拨浪鼓逗虎子的手就顿了顿，明亮的眼睛暗淡下来。不过眨眼的功夫，她又恢复了平静，放下拨浪鼓走到路大嫂面前，伸手摸了摸面料，强笑着点点头。
　　“就知道你会喜欢。”路大嫂小心地将布重新叠了起来，看见妹妹打的手势，笑嘻嘻地说：“娘被李大娘叫去了，等下就该回来。你在这儿看着虎子，俺去做饭。”
　　有气无力地点了下头，幺妹转身又坐回炕边，拿起蒲扇有下没下的扇着。
　　自从娘要给自己说人家，家里人都断断续续地给自己买了不少东西，吃的用的穿的，越来越好…
　　就要这样嫁人吗？
　　心底暗暗发问，却始终得不到答案。
　　想着想着，神情就恍惚起来，一直持续到吃过晚饭，所有人都躺在床上准备休息才被路家夫妇的谈话打断。
　　路家不大，满打满算也就三间厢房，还是泥巴垒的。路老汉和路婆子一共生了四个孩子，三男一女，幺妹排最小。路老汉和路婆子一间，路大哥已经娶妻生子，独占一间，剩下的一间是还没成亲的路二哥和路小哥的。因为幺妹还小，才九岁，目前还睡在路老汉和路婆子的房间里，不过单独靠窗登了一张小床。
　　路婆子端着油灯仔细地给小闺女拉了拉帐子，才慢慢躺回炕上。
　　路老汉砸吧了下旱烟嘴儿，瓮声瓮气地问，“睡着啦？”
　　“睡着了。”路婆子扇着缺角的蒲扇，叹了口气，“我瞧着幺妹今天下晌不高兴…”
　　路老汉抽了几口旱烟，没有说话。
　　“你说，是不是她大嫂说什么了？”路婆子不满老伴儿的态度，用蒲扇拍了下路老汉的后背。
　　“她大嫂对她好还来不及，会说什么，你别瞎叨叨。”路老汉瞪了老太婆一眼，咂咂嘴，“我看她是对你给她说人家了，才不高兴。”
　　“你…”路婆子摔了扇子，刚想大声说句什么，就看到小闺女的帐子。她张了张嘴，又闭上，最后小声呜咽起来。
　　“你以为我想这么早给幺妹说亲？还不是怪你，小时候没看好她，让她一下子伤了嗓子…如今附近几个乡村都知道咱们幺妹是个哑巴，虽说人懂事机灵，做事也勤快，但别人也是嫌弃…李大姐说的这个我也没有一下就同意，毕竟那个孩子已经十四五了，足足比幺妹大了好几岁…但那孩子是孤身一人，没有牵挂，家还留着好几亩良田，只是不同意做上门女婿…要是幺妹跟了他，我们再在旁边看着，也不会被人欺负了去…要是拖家带口的，幺妹才受罪…”
　　“行了，别哭了”路老汉用烟杆敲了敲炕边，语气沉沉地说：“知道你一心为闺女，只是幺妹还这么小…唉…回头你问问李家的，看那孩子能不能等几年…要是能，就带过来让咱们见一见…”
　　路老汉夫妇又说了会儿话，才吹灭了油灯。
　　莹莹的月光透过有些破损的窗户纸照在小床上，暗青色的帐子已经洗的发白，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幺妹睁着眼睛盯着帐顶上一个指头大小的破洞，愣愣出神。
　　爹娘对自己也是掏心掏肺了，要是人不错，嫁就嫁吧…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锁骨表面凉了一片。
　　她伸手盖住凉凉的地方，思绪又转走了——到底忘了什么…
　　……
　　“幺妹，幺妹，你快来！”路小哥抬起胳膊蹭干脸上的汗，一把抓住正在给鸡喂食的幺妹往院外跑去。
　　手里的鸡食撒了一地，幺妹也被他带的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她猛地抽回自己的手，不高兴的皱着眉，打了几个手势。
　　路小哥“哎呀”了几声，挤眉弄眼地低声说道，“我知道娘要把你说给谁了，你跟我来，我带你去看。”
　　你知道？
　　幺妹还没问出来，就又被路小哥拉着跑起来。
　　“快点，他正在李大娘家呢，迟了他该走了…”
　　一路踉踉跄跄，幺妹还没想好要不要去看一眼，路小哥猛地停了下来。而她顺着惯性又往前冲了两步，直接撞到了一人身上。
　　好硬…
　　幺妹含着泪揉着有些发疼的额头和鼻梁，刚想对小哥发火，就看到了一个长相清秀的少年。
　　路小哥拽回幺妹挺身挡在妹妹前面，带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问道，“你是不是隔壁张家村张力家的独苗？”
　　那少年顿了顿，和和气气地说：“…我是，你是谁？”
　　你是谁？
　　一句平平常常的发问，却有如惊雷乍现。
　　正在揉着鼻子的幺妹突然呆立不动，心底却如同火上浇油一般翻腾起来，锁骨处的凉意也像冬日的寒冰贴在皮肤上般越发清晰，一时间，身旁小哥回答的声响变得模糊不清。
　　你是谁？
　　我是幺妹…路家幺妹…
　　不…不对…
　　我是谁…
　　我是…
　　我是…
　　我是路芢！
　　这几个字刚刚在心头显现，路芢眼前有血有肉有温度的场景渐渐虚化，最终只留下混沌一片。
　　原来是做梦了…居然梦见这一世的家人…或许该找个时间回去看看…
　　恍惚了许久，长长的睫毛颤了又颤，路芢才慢慢睁开了眼睛，从刚刚的梦境里走了出来。之前的梦实在太真实了，让她一时反应不过来，直等到眼前的模糊全部消散，她才发觉有些不对劲。
　　这是…怎么回事？
　　天色明亮，但太阳已经西斜，应是过了午时，已到下半晌。周围一片寂静，入目葱葱绿绿，也算景色不错，可以欣赏一番，如果没有被挂在空中的话，那就完美了。
　　任谁一觉醒来被挂在树上还不能动，都不会有好心情吧。
　　紧抿着嘴皱着眉头，路芢动了下脖子，想要看清自己的处境。
　　眼前的这是…一个巨大的，估计十几个人才能合抱的…柳树？长得不太像啊，这柳枝都有人二指粗了。
　　她睁大了眼睛刚愣了愣神，一个带着焦虑着急的少年声音从她背后不远处传来的。
　　“哎，前面的，你是不是醒了？哎哎，你别乱动啊，这是血煞藤柳，你越动，这柳枝就缠得越紧。”
　　血煞藤柳？门派的后山居然有这个东西？这下麻烦大了。
　　路芢咬了下嘴唇，眉头皱得更紧了。
　　血煞藤柳，说是植被，却有妖兽的习性，最好吸□□血。一旦被它的柳枝缠上，最好的办法是先不要乱动，然后谋求办法。不然柳枝上的半寸长的细薄尖刺会越来越深入皮肉，吸食更多精血，而且这尖刺上还有毒素，一旦刺入肌肤，就会进入体内，使得触觉渐渐丧失，继而使被缠的人在无知觉下更快丧命。
　　这不，她刚动了一下，这柳枝就像盘蛇一样，收紧了一点儿。
　　“哎，你还醒着吗？”
　　醒着啊，可是却不能告诉你…
　　路芢在心底叹口气。身体不能动，她就梗着脖子转动着眼珠，四下看看。
　　也不知这血煞藤柳活了多少年，死在它手里的人和妖兽可真不少。不说其他地方，就她眼前这一片，柳枝上就挂了十几具腐朽程度不同的尸体，脚下更是白骨累累。要不是口不能言，在刚看清的那一瞬间，她必要尖叫一声，才能缓解心底的惧怕。
　　奇怪，按理说这血煞藤柳圈缠猎物的柳枝条数是根据猎物体内的精血灵气浓度来的，自己只是区区练气四层的低阶修士怎么会有这么多条柳枝同时缠住？从上到下基本都包全了，只留下大半颗脑袋在外面，这不合理啊…
　　一边默默数着柳枝条数一边用心思索的路芢，身体却突然僵硬起来，尽管已经触觉已经丧失大半，不能确定身体到底僵硬了没有，但脖子确实僵住了。
　　如果没感觉错，刚刚有一股热气轻轻地呼在了她的耳后，让她全身的鸡皮疙瘩一下都竖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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