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王天尊与男德班漏网鱼小娇夫

　　一天风露，杏花如雪。
　　他斜倚熏笼镇日孤坐，无心去看窗外繁花盛景，只伸出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漫卷珠帘。那阔大的如意云纹织锦袍袖下露出一截清瘦皓腕，腕上仍戴着旧年生辰她赐予的紫金缠丝珊瑚手钏。

　　“小主，陛下她......”自幼一同长大又随他入宫多年的书童无法掩饰地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知道了。”他打断了书童的话披衣而起，端坐镜前命宫人们为他卸去妆发。

　　夜色阑珊，他步入庭院，随手将一头流云般的乌发用烟青色缎带松松绾上，那缎带上的琉璃坠角垂在身后泠泠作响，在这寂寥无声的宫禁深处更添几分落寞。

　　入宫数年，他眉宇间少了懵懂青涩，亦多了雍容沉稳。
　　年少时的记忆渐渐模糊，但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年初入宫闱，他和那些一同选秀的众世家公子忐忑又好奇地伏地而拜，抬起头时便对那高高在上的人一见倾心。
　　但那人骄傲的目光却停留在别处，他如同众星映月的陪衬可有可无地留了下来。

　　他一次次卑微地将自己的心虔敬地捧在她面前，哪怕只是偶尔得到一丝回应，便感到莫大的欢喜。宫中皆以为他是最善良大度与世无争的宫卿，却不知他入宫前也曾有过自己的执念：一生一世一双人。

　　天阶夜色凉如水，他在宫檐下长身玉立，想着不敢对她言说的心事，越发地感到无望：终此一生，都只能把这痴念埋在心底罢了。

　　直到后来一个明丽的春日，他跪倒在她面前，一柄寒刃刺穿了他的心肺。

　　三千年后。
　　终年沉寂的昆仑雪山万壑皑皑，在微弱的晨曦下折射出琉璃万千，天地间一片空茫。
　　山中有个极隐僻的村庄，因地处多国交界，又兼常年战乱，周遭百姓大多逃至此处避难。曾有一亡国遗老逃至此处，称之为“桃源山庄”；这“桃源山庄”没叫上几日，村子便被一伙山贼占有，取名“神龙岗”；“神龙岗”叫了不到两年，忽有一日，昭国二世天尊谢堃行至此处，听闻此村竟胆敢以“神”为名，便命人杀了所有山贼，女子皆掳去充军，男子只剩些老弱病残，村外便称之为“寡夫村”。

　　寡夫村自那昭国二世天尊屠村以来，鲜有人再逃进来，这几日却突然逃来个莫约七八岁的女童。没人知道她的来历，村人问她从何而来，她也听不见，终日只冷着一张小脸不言不语。也有人说她能说话只是听不见，但终究也没几个人听见过她说话，便叹息道：“好好个女娃，偏就又聋又哑。”

　　谢凌听见这村里人竟然说自己“又聋又哑”，不由得心中一嗤：愚蠢的凡人。

　　谢凌来了这寡夫村不过数日，村童中有个十几岁的村霸就看她不惯：“一个小屁孩逃到我们地盘，又聋又哑还整天摆着一张臭脸，我们去教训教训她。”
　　“好的老大！我早看她不惯！”
　　“就是就是，一个聋子，多么了不起似的。”
　　几个喜欢无事生非的村童越说越气，但又觉得谢凌身上有点邪门，便商量今夜去谢凌暂住那间破庙趁她睡着时痛打她一顿。

　　寡夫村里常年最受欺负的寡夫铁牛带着儿子阿旦砍柴归来，刚好从几个村童身边路过，听了这些话默不作声低头走了。

　　拐了个弯，面有菜色的铁牛伸出枯瘦的手焦灼地拍拍七岁的儿子：“阿旦，快跟小聋子说一声，晚上出去躲躲......旁人问起记得说你是去摘野菜......”
　　“嗯！爹爹！”阿旦不等铁牛说完，就抄了小路往破庙跑去。

　　阿旦跑进破庙，却不见那小聋子，急得在庙里四处喊：“小聋子，小聋子，你在哪里啊？”
　　谢凌刚吃过午饭，懒洋洋地躺在破庙屋顶晒太阳，一听阿旦喊她就心里不耐烦：我既然都是“聋子”了，你喊这半天我是能听见？

　　阿旦想到村霸曾把他打得三天起不来床，又想到小聋子今天也要挨打，便害怕得蹲在地上吓哭了，蹲下时忽然看见破庙墙角扔着个吃剩的已经开始发霉的包子，于是捡起来一边抹眼泪一边吃：“小聋子，你晚上可千万别在这里，会被打死的......你再不来我把你包子吃完了啊......这么好吃的包子扔了好可惜......”

　　谢凌一个旋身从屋顶跃下，鄙夷地看了阿旦一眼，在墙角草垛里翻翻找找，拿出了一个荷叶包着完整的肉包子递给阿旦。

　　阿旦呆呆地看着谢凌，以至于忘了伸手去接包子。虽然他和小聋子总共就见过两次，但他每次都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小聋子......在哪里呢？想不起来。

　　谢凌眼看自己大发慈悲递出去了个包子，这个凡人小子居然没有接，任她伸出去的手拿个包子尴尬地停留在半空中。

　　谢凌心中不悦：你们这个村子的凡人，是越来越不给本神尊面子了。
　　于是收回包子转身就要走。
　　阿旦却回过神来，扯住了她的胳膊：“小聋子，晚上村霸喊了很多人要过来打你，你快躲起来。”

　　谢凌漠然地甩甩胳膊，想到那个所谓的“村霸”，不过是个十余岁孩童，因为他爹是个四处招摇撞骗的神棍就吃得好些长得壮些，如此便和他爹一样四处欺负弱小。

　　谢凌心想：什么阿猫阿狗都敢跟本神尊斗法，不知天高地厚。
　　于是身姿飘逸地旋身准备再跃上屋顶，却冷不防被阿旦一把抱住脚踝差点摔跤，狼狈地趔趄了几下才站定。

　　阿旦可怜巴巴地瞅着谢凌，尽管爹爹得了吃食都是先给阿旦吃，但他自打出生仍是从没吃过一顿饱饭。如今皮肤蜡黄浑身干瘦，个头小得像个可怜的萝卜丁，比同样七岁的谢凌生生矮了半截。那黑黢黢的小脸显得一双眼睛大而明亮，张着皴裂的小嘴开口乞求：“小聋子......那个包子你还吃么......”

　　谢凌心中不满：第一，我不叫“小聋子”。我乃昭国三代天尊谢凌......虽说还没去神都赴任，但本神尊觉得马上就会有神使来接我。
　　第二，你第一次见到本神尊是在村口，眼睛直勾勾一直盯着我看了半天也没个避讳。你第二次见到本神尊是现在这不到一炷香时间，居然已经跟我拉拉扯扯了两次！男女七岁不同席知否？刚刚害我差点摔倒丢了神尊脸面，居然还厚颜无耻地问我要包子？我从未见过如你这般脸皮厚如城墙且不守男德之凡人。

　　谢凌心中腹诽着眼前这个如同流浪小脏狗一样可怜兮兮的凡人小男孩，把荷叶包着的包子递到他手上。想了一想，又从怀里掏出了一包油纸包裹的糯米糖糕，又在身上摸索了一番，袖子里翻出几个糖栗子，最后连鞋底藏的铜钱都给倒干净了，一脸嫌弃地递给阿旦：“东西可不是白拿的，给我削一万根竹签，绣花针那么细。”

　　阿旦愣住了：“小聋子......你居然......会说话？”
　　谢凌捡起一根竹竿戳着阿旦干活：“别废话，不然我还会打人。”

　　阿旦闻着糖栗子和糖糕的味道两眼发光，虽不曾吃过但闻起来已经馋得抹了抹口水，他小心翼翼地把东西都放在怀里，用脏兮兮的破烂衣裳遮得严严实实，心想这么好的东西一定要拿回家给爹爹先尝尝。

　　晚上村霸果然领了四个追随他的孩童来了。
　　小村霸一路叫骂：“小聋子快出来挨打！早看你不顺眼了！”

　　破庙破得连个门也没有，村霸几人拿着棍棒喊打喊杀闯进来一通乱打，却不见谢凌影子。
　　正疑惑间，听得打火石响了一下，有人把神坛上烛台点燃。
　　抬头一看，见是谢凌一身粗麻白袍端坐神坛，似笑非笑似怒非怒，一双乌沉沉的眸子冷冷看着他们，烛影幢幢中阴风阵阵，看起来有些瘆人。

　　四个小童就有些怂了。
　　只村霸还在大喊：“怪不得我爹说这聋子看起来阴气很重，管她是人是鬼，今天我们活剥了她！”

　　谢凌抬手点了一下神像上的机关，霎时间数根极细小的竹签从四处飞射而来，每个人都扎成了刺猬似的疼得哭爹喊娘。想要往外跑，又在地上踩到了几只扑兽夹。正疼得站不起身时再一回头，谢凌已经捡起地上他们带来的长棍，像打野狗一样挨个在他们身上打。

　　谢凌淡淡地问：“服么？”
　　村霸硬气大骂：“服个屁！我现在就把你头拧下......”
　　谢凌这次像杀鱼一样在他们脑袋上敲，敲完仍是淡淡：“服么？”
　　“......”村霸心想我快被你敲死了你还问个屁。

　　谢凌在寡夫村一战成名。
　　几个小村霸在家哭爹喊娘躺了好几日不能出门，村霸的爹号称“昆仑大天师”，他掐指一算说谢凌乃是山上妖物，做了几日法器喊了各色人等前去收服。

　　待得法器加持完毕，大天师把破庙和整个村子搜了个底儿朝天，也没发现谢凌的影子，于是众人都说妖物“小聋子”惧怕天师威严逃跑了。

　　只是谁也不曾留意，和谢凌一同消失的，还有铁牛家的阿旦。

　　连年战祸，山脚的集市却还算热闹，有人说集市上摆摊的说书的人都曾经是家财万贯前来逃难的，有好事的人去问，却从没一个小商贩承认过。

　　阿旦怯生生地跟在谢凌身后，怀里紧紧抱着几双铁牛编的草鞋。
　　走到一处人多的地方，谢凌和阿旦坐下开始摆摊。
　　阿旦犹豫了下小声说：“小聋子，这草鞋叫卖五十文一双......会不会挨打啊？”

　　谢凌瞟了他一眼，不想说话。
　　阿旦只好硬着头皮喊：“上好的草鞋......五十文一双......”

　　很快就有好奇的人围过来：“草鞋而已，贵得离谱。”
　　阿旦极力解释：“我爹爹编的草鞋，穿很久都不会破的。”

　　众人议论纷纷，有人拿起来看了看，编得倒是用心且结实，只是太贵：“五十文？五文还行。”

　　谢凌摆摆手，阿旦硬着头皮开始讲价:“三十文。”
　　那人斩钉截铁：“六文。”
　　阿旦继续：“十五文。”

　　那人犹豫了下：“七文，行就行不行算了。”
　　阿旦松了口气：“成交。”

　　铁牛手巧，编的草鞋结实又好看，不一时，草鞋便卖完了。
　　阿旦数了数怀里的钱足足有四十九文，又激动又难过：除了这几只偷偷拿出来的，爹爹编的所有草鞋都必须得“进贡”给大天师，没日没夜地编好了交上去，酬劳只是天师家狗吃过的剩饭。有时大天师还说爹爹编得不好，便把爹爹打一顿，连剩饭都不给吃。
　　越想越替爹爹委屈，忍不住呜呜哭起来。

　　谢凌一路上已经听阿旦说了很多村里的事，知道他的委屈。
　　便起身去买了三串糖葫芦。
　　“你一串，带给你爹爹一串。”谢凌吃着一串糖葫芦，又递过来两串糖葫芦，其中一个用米纸包好又用油纸包了。

　　谁知阿旦抹抹眼泪咬了一口，却哭得更加厉害：“这是什么？太好吃了！”

　　谢凌开始带着阿旦逛街，阿旦一直好奇地问：“小聋子，你叫什么名字啊？你爹娘去哪里了呀？你为什么会去我们村啊？你怎么吃过这么多好吃的东西呢？你为什么不爱说话呢？是不是你有时候能听见我说话，有时候听不见啊......”

　　“天机不可泄露......别问了烦死了。”
　　“田鸡怎么啦？”

　　“......再说话我把你嘴缝上。”
　　“哦......”

　　又过了一会儿。
　　“小聋子，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啊？你几岁啦？你不也是小孩子吗？看你还没掉牙吧？那你肯定跟我差不多大吧？我爹爹说我快要掉牙了，要是掉了牙不要害怕，扔在屋顶我就长高啦！你掉了牙也去扔在屋顶好不好？你们家有屋顶没有？我们家屋顶前几天被大风刮走啦！回去了我和爹爹要砍很多柴，再去搭一个屋顶呢！你们家有屋顶没有？你家在哪里呀？怎么会来我们村子呢......”

　　谢凌默默走着再也不说话，心里想：你问我我问谁？本神尊七岁之前的记忆到底是怎么消失的？怎么只记得自己是神尊却没有神尊法力呢？行了行了别问了烦死了别问了烦死了别问了烦......

　　“阿旦！”忽听有人在喊阿旦，谢凌紧张地扭过头去看，不知道这集市上是什么人会认识这个从没出过村的小呱噪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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