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宫凉如月

　　浙江巡抚钮祜禄·阮元这几日心神不宁，前些天收到宫里来的信件，说当今皇后正为扩纳后宫而广招身世清白的上三旗官宦之女，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信中还专门提到阮元的一双女儿，钮祜禄·晴月和钮祜禄·晴辰。

　　“老爷的眉头可是上锁了？”秀云步入房间，将手里的银耳羹摆在桌上，见阮元依旧站在窗前不为所动，低眉一笑迎上前，“这官家女子进宫也不见得是件坏事，又是当今皇后娘娘亲自推选，以后还不是平步青云，成为宫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也是指日可待。”

　　阮元回头瞪了一眼，却也只叹声道，“你懂些什么。”

　　当今皇后钮祜禄·华筝，要是论上族谱，倒也算得上一个自家堂姐名号，只不过亲疏有别，皇后那族钮祜禄氏长居东北，真正深究起来，也不过和自己这一族挂了“远亲”头衔。而今没头没脑地突然在信里提上一句“一双堂侄女也到了婚嫁年纪，不如北上紫禁城侍君左右，我也能日日见着……”

　　“我是什么都不懂，就偏偏懂你这老糊涂偏心那晴月丫头，”秀云吃了没趣，垮下脸色掉头就往房门走，“可怜我那晴辰，终日不受疼爱……”正说着，几颗大泪珠子便浸湿了眼眶，顺着脸颊将落下来。

　　要说这秀云，原本是游街串巷的戏班女子，唱得一曲好黄梅调儿——十八年前的元宵灯会，阮元的原配王氏不慎跌入河中，秀云义无反顾跳河营救；后来两人结拜为姐妹，王氏更将秀云引入府中，荐为阮元妾室。

　　秀云心思敏感，为人难以知足，入府后见多了荣华富贵，却愈加跋扈起来，虽与王氏表面姐妹相称，却时常搬弄是非，在阮元面前造谣生事。不多久，王氏与秀云相继诞下晴月、晴辰两姐妹，不料王氏产后一直难以恢复身子，终于在晴月未满一周岁随时撒手西去。

　　阮元自知愧对发妻，于是对晴月更为怜爱。

　　转眼十六年，当日襁褓里的俩女婴都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晴月的眼睛浓得像抹不开的西湖水，晴辰的鼻尖挺得像六月荷尖。都是能出嫁的年纪，年初的时候有杭州城富商公子来提亲，看上的是晴月，却硬是被秀云以“钮祜禄家的女儿，怎么着也得嫁个王爷侯爵”为由，拒之门外。

　　晴月路过书房，正听见二娘啜泣着哭诉，“好歹晴辰也是血脉骨肉，可也没见得你为她的婚事多上心！好容易皇后娘娘想引荐入宫，凭着晴辰的音容面貌，那还不是妥妥地能在宫里争得一席地位！”

　　关于皇后来信的事情，晴月也听过了一二，那天爹邀了几个在杭州共事的同僚在花园喝茶，晴月走过的时候，恰好是谁说，“听闻上月皇后娘娘邀一众妃嫔听戏，这这夜黑风大，纯妃踏空了楼梯，滑了龙胎不说，慌乱中还误抓了皇后娘娘，导致娘娘一同衰落，至今凤体抱恙……”“纯妃滑胎，皇后又受伤，这可是后宫大事了。”爹坐的位置刚好背对着晴月，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听得那人又补上一嘴，“不过，皇上偏爱纯妃，为了宽慰她情绪，没隔几日便册封其为贵妃；倒是皇后娘娘那边，听说也只是让太医伺候着……”

　　语罢，一桌人都为皇后不值，“明明承受飞来横祸，偏偏又是纯妃上位……”

　　晴月当天也不过是随耳一听，并未记在心上，但现在秀云这么一说，便心里有了大概：当今圣上独宠纯妃娘娘，更力排众议一举册封为纯贵妃；而那厢皇后娘娘日渐式微，为保自身地位，极力劝说扩纳后宫。

　　这样想着，晴月推了书房门，秀云先是一惊，而后便马上缓了脸色，下巴尖还垂着一滴泪珠，“晴月丫头步子轻，都听不见声响。”

　　“爹，二娘，刚才晴月虽只听了只言片语，但既然是皇后娘娘的一纸书信，也不是我们说不去就能不去，”晴月顿了顿，转眼又望向秀云，“晴辰小我几月，这浑水不趟也罢，这一两年上门提亲的好人家也多，二娘倒是可以再多多张罗。”

　　“哎呦，”秀云的嗓子尖细起来，“晴月你就是二娘的手心肉，晴辰是我的手背肉，两边都疼着呢，这进宫之事可大可小，是福是祸这也没个准信，二娘怎么能随随便便就送了你进去……”
　　“女儿不想爹难做……”晴月低语道，声音小下去，仿佛千言万语都堵在胸口，几乎要憋坏了整个身子。

　　阮元叹息一声，握住晴月的手，“好端端的，怎就突然要招你俩姐妹入宫呢……”这样说着，却是一行泪流将下来。

　　阮元于晴月内心有愧，王氏过世后，这一家便以秀云做主——虽说台面上秀云待晴月事事妥当，但阮元心里清楚，在看不见的地方，晴月没少受过委屈，只是大多时候为了家里安宁，自己也就不戳破了，不想在这紧要关头，晴月反倒为了维护自己而主动要去那尔虞我诈的宫里头。

　　有风从花园吹来，激起最后一声蝉鸣。

　　晚饭过后，晴月正要回房，李管家却从身后冷不丁追上来，“大小姐，”似是在提防着谁，“老爷喊你去他屋里呢。”

　　“诶？”晴月应下一声，这李管家跟着阮元二十多年，嘴严手快，很受阮元信任，“那大小姐先去着，老李先去忙活。”李管家总是笑容满面，在晴月印象里到真没几次见着他不是这般模样，仿佛天塌下来都不管他事，“到也真是个怪人”。

　　沿着府上的长廊曲折几段路，就穿过了前院，入了□□，晴月心里倒也明白爹急着喊自己是为了什么事，这十六年的府内生活，上有二娘处处压制，下有晴辰暗暗较劲，晴月学得最会的就是在阮元耳根顾左言他，“二娘待我不薄，晴辰也肯与我谈心”，越是表现得端识大体，越是肯为钮祜禄这族的面子逆来顺受，就越能刺痛阮元内心最柔软的那处，他就越对自己愧疚、自责，终有一日，这百虫食心的痛感将压垮这年过半百的男人，然后连同那份对发妻的无助思念，一并回报在自己身上……

　　这样想着，晴月不由走快了脚步。

　　“晴月，”忽地被叫住了名字，秀云正从长廊另一头踱步过来，身后跟着一袭粉底点翠的晴辰，“这么急着，去见老爷么？”

　　“嗯，刚做了一个味道浓些的香囊，想着夏去秋来，爹兴趣也想换换屋里的气味。”晴月顺势从袖里摸出常带身上的香囊，什么味道浓些，不过是现时编的一套说辞。

　　“晴辰，你可得跟你姐姐多学着点，”秀云平日也不曾多看一眼晴月，也不知香囊真假，便只顺着她的话讲，“有些人本事可大得很，换换屋里的气味？可是有朝一日想换换这宅子里的主人哩。”

　　“娘，姐姐不过是给爹爹送香囊……”晴辰生性平和，这点与秀云很是不同，即使是在晴月印象里，也不曾见过晴辰与谁红过脸，大多数时候她都只是待在屋里，做些女工刺绣；虽说因为秀云的缘故，晴辰和自己也算不上亲近，但细细追究起来，还小的时候晴辰倒是好几次主动来揪自己的衣袖，糯糯地喊一声“姐姐”，却偏偏碍着一层偏见，自己对她总是喜欢不起来，久而久之，便也生疏了关系，即使平日私下遇见，也只是相视一笑，不再多走近一步。

　　这样过了十六年，倒也习惯了。

　　“你这榆木脑袋，”秀云狠狠盯了晴辰一眼，“以为人家只是抢你爹爹欢心？人家的路可铺得远着！远得都到到紫禁城了！”

　　“娘……别说了……”晴辰见状，忙不迭拉着秀云走过，与晴月擦肩而过的时候，欠了欠身子，欲言又止，满是歉意。

　　晴月笑笑，也快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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