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宫凉如月

　　林子里杂草丛生，不时有横亘在地上的枝丫藤蔓绊了脚，晴月才跟着跑了没几步，便觉得身上不舒服，那股过敏还没痊愈得劲又泛了上来，多走一步都觉得吃力。

　　李管家疾步走在最前头，后边紧跟着晴辰。

　　“嘘！”李管家转身示意三人不要出声，和舍子靠近了晴月一些，两只手捂着嘴生怕自己不受控制得喊叫出来。

　　晴月只感觉周边几百米开外的地方都有模糊得声响，不知是真的山贼成群，还是这林子太大回声太广。李管家往前又走几步，晴辰便也跟着走几步，“这样瞎跑也不是办法，他们人多，一艘进林子就能把咱们全兜出来，”李管家像下了什么大决心似的，“一会儿我往前边跑去，大小姐你就领着她们俩待在原地，待这山贼都过了，再想办法去城里。”话刚落，晴辰便不满地喊道，“宝义不也说是把山贼引开吗？引开了吗？怕不是你这老东西想丢下我们几个，好自己逃了去！”

　　其余三人先是一惊，晴辰也才觉到自己情急之下暴露了本性，想改口却也难，李管家啐了一口，“我这老命不值钱！”

　　还是晴月圆了场，“在这里吵吵嚷嚷能有什么办法？这样吧，李管家你就带着和舍子一起走，”话说一半，晴月又蹲下从地上捧起一把和着枯叶杂草的泥巴，往和舍子脸上涂去，和舍子不明就里，先是往后退了几步，“把脸胡脏了，才叫人看不出来。”晴月继续着手里的动作。

　　“那大小姐你和晴辰小姐现在原地躲着？”李管家有些不放心。“没事的，我现在病着也跑不快，刚好晴辰也能照料我一点儿。”晴月说话间看了晴辰一眼，晴辰想了一下也应着，“李管家你就好好照应着和舍子，姐姐这边我看着点，不过你们也别跑远了，待这山贼跑过头了，我们四个还得再汇合！”

　　李管家只是拍了拍晴月的肩膀，然后叮嘱和舍子，“秋佳氏小姐可跟紧些。”便迈开步子继续往前走去，不消一会儿的功夫，便在前边枝叶茂密的林子处没了身影。

　　天是彻底暗了下来，晴月蹲在一棵松树下久了有些腿麻，晴辰在不远处，也看不清是对着自己还是背着自己。突然间，身后不远处有了踩在枯枝上的声响，然后是火把的红光由远及近，晴辰猛地起身，火把的红光映在她脸上，晴月反应过来身后的人应该是已经很靠近，也紧着站住身子，几乎是同步地，两人都往前跑去。

　　然而就是这一跑动，倒是惊到了后边的人，“在这儿吶！”呼喊的是一个哑着嗓子的声音，晴月也不敢回头看，只觉得耳边的冷风呼呼往后吹，有看不清什么形状的枝叶不断拍在自己脸上——晴辰跑得比自己快些，但也能听到分明的气喘声。

　　后边的人越追跃进，好似野狗追着兔子一般，嬉笑着，恐吓着，“是有两个美人呐！”又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后边的一些人瞬时沸腾了起来。

　　晴月倒是追上了晴辰，眼见着后边的人逼近，晴辰便伸手来拉晴月的衣角，晴月唉的一声躲开，跑出几步远，再回头时却不见了晴辰踪影，山贼已经不过几十米开外的位置，照着火把的红光，一席素色裙装的晴辰恰好躲在一块裸露岩石下，不动声色，不仔细定睛看着实难以被发现。

　　晴月当然知道晴辰打的是什么主意，这山贼就在后边追得紧，只要自己继续往前跑着，就一定能混淆了试听，把人都引到前边去，之后晴辰只要沿着山贼过来的方向走，不但能安全避开，运气好还能找到来时的大路，一路沿着走到淮阳城里去。

　　也来不及细想，晴月摘下一只发钗丢在地上，继续往前跑去。一伙人很快便来了晴月刚停驻的地方，大概是七八个粗壮汉子，举着火把，光照在脸上红彤彤的，其中一人很快便注意到了地上闪着亮晶光泽的物件，蹲下身捡了两次才终于捡起来，“呦，这是什么宝贝？”其他人见状聚拢过来，“这不是女人头上的钗子吗？这珍珠可真正通透！”另一人一把夺过，“可这人往哪逃去了？”

　　“不是往前了吗！”又是谁喊了一声，火把作势往前一探，抢了发钗的那大汉却不急着往前追，反而环顾了四周一遭，却一眼看见了蹲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晴辰。

　　晴辰再也控制不住，后背已经紧紧抵着秃石，一时之间崩了心态，泪水夺眶而出，尖叫声刺破这如哭如泣的山林。

　　几个汉子几乎没用上什么力气，就一把捉住了一步也迈不开的晴辰，混杂着酒气和肉味的呼吸喷在脸上，晴辰整个人已经抖得像个筛子，“这小娘子模样可真是标志！”有一只手一下掰住晴辰的下巴，晴辰努力想要别过脸去，却发现不管是哪个方向，都有饿狼般的眼神，“今夜可就便宜我们几个兄弟了，哈哈哈哈哈……”一行大笑起来，“可刚才不是有两个小娘子一并跑着吗？”一个稍矮的汉子提了一嘴，却被身后的人推了一把，“你这骚玩意儿，这逮到一个天仙小娘子就够了，还想着玩出什么花样儿来呢你！”然后众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求求你们……我能给你们银两……求求……”晴辰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一句话哆嗦许久还没能说尽，“银两？”掰着晴辰下巴尖的带头汉子挑了挑眉，“这小娘子能拿出多少银两来满足我们这些兄弟啊？”晴辰不知这汉子是话里有话，紧忙在自己袖里一顿乱掏，摸出几张银票的同时，一个玉佩也掉落出来。

　　站在前边的一个人眼疾手快，一把捡起玉佩，“杭州府……”念叨着上面的字，“看来还是个大官家的千金呢……”带头的汉子接过玉佩，旁边的人立马将火把凑近，汉子看着玉佩上的字，又盯着晴辰的脸端倪了好一会儿，“我爹是浙江巡抚，只……只要你们放了我……不管多少银两，我爹都会给的……你们……你们要是想要个什么官职，我爹爹也一定会答应的……只要你们……”晴辰见汉子若有所思，紧忙说道。

　　“呸！”那汉子却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一官半职？靠着吸食百姓人命的官位，哪比得我们兄弟占山为王来得逍遥自在？”不由晴辰再多说一句，那汉子狠狠松了手，晴辰应声跌落在地上，几人抓手的抓手，拉脚的拉脚，晴辰哭喊着救命和不要，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站着的那汉子俯下身一把撕开了自己的衣服……

　　晴辰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求救，晴月句句听在耳里——她也不过躲在再往前百米位置的地方，只是落了一个坡，刚好能把整个身子藏下。还在马车上的时候，晴月就故意把阮元私下交给自己的玉佩丢在坐垫上，不出自己所料地，趁着颠簸混乱，晴辰果然偷偷拾起藏在了自己身上——却忘了，早在苏州府和更早些的时候的时候，和舍子和宝义就提过，这淮阳府受秋水泛滥最为严重，百姓非死即伤，不少人为生活所迫上了山归依山贼，最恨的便是借机贪污朝廷赈灾粮款大发国难财的官吏。

　　如果只是一个姑娘家被这群山贼捉了，兴许还只是被调戏一番；但如果这姑娘身上有物件证明是出身达官显贵，那就要激起这些人家破人亡的回忆，在这种刺激下人会恶到什么地步，晴月也想象不出。

　　晴辰那边的声响渐渐虚弱下去，那伙汉子像是抬了人开始往回走；晴月倒也不敢轻举妄动，继续躲了差不多有一两个时辰，才慢慢蹲起了身子，确定这周围只剩自己一人后，才继续往前跑。

　　内心却不安起来，这晴辰怎么说也是同自己在一个杭州府长大，真情实意也好，虚情假意也好，她终归是喊自己一声姐姐……这样想着，脚步却不由得慢了下来，林子里的雾气来得又湿又重，混沌朦胧间，那些在杭州府里的场景居然一幕幕流淌而过——约莫是八岁的年纪，晴辰那时候还只是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小姑娘，她怯怯地来拉自己的手，晴月看见那时的自己披散着头发，右边的小脸红彤彤，模糊得记忆变得清晰起来，那一日好像是自己见着二娘秀云房间里的梳妆台上，有一支好看的珠钗，兴许是被迷了心窍，竟壮着胆子进了房间，用小手轻轻摸着那只用金丝勾勒而成的牡丹，中间点缀的六颗珍珠圆润光泽，还没来得及多看一眼，只觉眼前一暗，一只手用力的夺过珠钗，还没等到看清是谁，一个巴掌已经将八岁的自己打倒在地上，苦涩的血腥味从最里边的牙根弥漫上来，哭是哭不出声的，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连秀云指着自己鼻子骂的那些不堪话语都被掩盖下去。

　　那时候爹爹不在府上，秀云几乎是扯着头发把自己拎到了后院，在烈日下站着是晴月最熟悉不过的体罚——但那天不知是秀云那一巴掌打重了还是怎的，偏偏好几次都要晕厥过去，也是在最后一次勉强睁着眼的时候，晴辰偷偷摸摸地来到自己身边，她手里捏着一小颗冰糖，伸过来，晴月分明的记得自己倔强着不肯张嘴，晴辰没了办法，又想和自己并排一起发罚站，捏着冰糖的手又过来想牵自己的手，晴辰不愿意，干脆将两只手背在后边握成两只拳头。

　　八岁的晴月恨着二娘秀云，恨着软弱无能的爹爹阮元，恨着这杭州府里的一草一木，也恨着终日被哄着的晴辰。

　　这样想着好一会儿，晴月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落了泪，几乎是带着嘲讽的意味打了自己一巴掌，强迫自己从那些虚无缥缈回忆中清醒过来。

　　雨依旧下着，下山的路并不好走，晴月扶着边上的树，一步一个脚印，也不知前面是哪个方向，也不知自己究竟要去往哪里。

　　走着，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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