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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回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历朝历代,天坛祭天是每一任皇帝都要进行的一项重要的礼仪祭祀活动,以此向上天汇报自己一年的工作成果,并祈求来年的风调雨顺和国泰民安。因此,在进入天坛的正殿正式开始祭天仪式之前,皇帝和所有参加的重臣们都必须斋戒沐浴,清空荤腥油腻的肠胃,洗净凡俗的尘土泥垢,以示对神灵先祖的敬畏和尊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如果这样一场仪式举行得越隆重,越盛大,也就可以从侧面反应出一个皇帝治下的国家越是富裕越是兴盛。
本着这样一种观念,刚进入下半年,胤禛便已经着手准备起这场临近年末才会举行的典礼来了,大到每项流程的安排,每篇祭祀文章的撰写,小到各类宗教用具和器物的摆放位置,他都亲力亲为,仔细过问,力求在自己登基的第三年,各股政治暗流趋于平静,各项改革措施小有成就,皇帝的权威日益彰显的执政初期,以一场盛大隆重的祭天典礼,告慰天地祖先,也是对自己的一种认可和颂扬。
本来,这应该是一场完美的仪式,然而凝眉的失踪却像是一枚不知何时会爆炸的定时炸弹,让这一项项准备作为史料被史官详细记录下来的,最按部就班的议程,充满着危险性和不确定性。
天还没有大亮,胤禛特意吩咐苏培盛,比平日早半个时辰叫醒自己,而其实,早在苏培盛进来之前,他已经睁开了眼睛。起床后,胤禛稍稍活动了下筋骨,出了身薄汗,便跨入预先准备好的香汤里沐浴。温热的池水缓慢而有节奏地拍打着他的身体,让紧绷的肌肉和神经松弛下来,迷蒙的水汽从张大的毛孔里乘虚而入,在大脑里也腾起一阵缭绕的雾气,朦胧间,胤禛仿佛看见凝眉身着那件大红色的吊带低胸睡裙,向自己款款而来,然后伸出玉臂,轻轻按压着自己的肩膀,飘飘欲仙间,胤禛将头后仰,靠在池壁上,舒缓而悠长地吐出一口气。然而,随着这口气吐尽,脑中的雾气也逐渐散去,神志清明的胤禛怅然若失地向四周张望,并没有半分凝眉的痕迹。今日这场顶着家国社稷名义的祭祀典礼,在胤禛的私心里,却变成是为凝眉一个人铺排的祈祷,他在神明面前,心里唯一默念的愿望也只是希望凝眉能够平安,其他一切都不再重要。
胤禛简单地用了几样素点作为早餐,又慢慢地品了一口盛在薄如蝉翼的德化白瓷杯里的清茶,雪白的丝质内袍刚刚熏染过,熨贴在身上,被浸浴后犹带着热水余温的血液和皮肤蒸腾着,淡悠悠地散发着龙涎香的味道,混合着初冬晨间清冷的夹杂着寒梅气息的空气,所有的一切都让这性命攸关,变幻莫测的一天开始得过于宁静,宁静得有些诡异,令人不安。
一旁年轻的宫女替胤禛系好最后一粒龙袍上的盘扣时,胤祥来了。胤禛很有默契地挥退了所有下人,一边照着镜子,从各个角度查看自己的着装,一边轻松地说道:“你怎么也起得这么早?昨晚没睡好吗?”
胤祥却神色凝重,上前一步,凑在胤禛的跟前,小声说:“臣弟已经吩咐四阿哥去就近调派兵力,隆科多那里也让他有所准备了。臣弟知道皇上是担心凝眉的安危,但兹事体大,不得不提前防备啊!”
胤禛明白,如果要公布康熙的遗诏逼他退位,今天的确是个最好的场合,最能唤起天地人神对他无耻行为的共愤,一个两个“八爷”,可以靠军队镇压,而如果天下人都变成了“八爷”,难道真的让自己□□,在青史上留下“暴君”之名吗?这也是他迟迟没进行有针对性的调兵遣将的重要原因之一。胤禛沉默良久才叮嘱道:“千万注意不要走漏了风声!”
“是,臣弟明白!”
这时,苏培盛小心翼翼地提醒胤禛,时间差不多了,该出发去祈年殿了。胤禛点点头,最后再在镜子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帽冠,他突然发现,对于这身过了今天不知是否还有机会穿上的装束,心中的眷恋其实并不如自己原先想象得那么深,更多的只是有些不甘心。很多利国利民的措施,刚刚开了个头,眼见着能够向着更好的方向发展下去,可是,他的继任者还会否有萧规曹随的气度和远见?除了不甘之外,胤禛的心里还有些灰心失望,原来不是自己的东西,就永远不是自己的,你是如何占有的,迟早有一天也会以同样的方式被别人占有。不过,唯一值得胤禛释怀的是,他只是败在自己最爱的女人手里,败在她手里握着的那份遗诏上,而不是输给了那个虚伪狡诈,诡计多端,样样都不如自己的老八胤禩手上。
钦天监算的没错,今天真是个好日子,一道阳光从打开着的门里挤进来,洒落在地板上,胤禛便踩着这道阳光织就的地毯,昂首阔步向外走去。
“四哥。。。”与胤禛擦身时,胤祥突然觉得应该说些什么,却只脱口而出这样一个不太符合他们目前身份的称呼。
对胤祥来说,胤禛如父如兄,亦师亦友,是君臣,是伙伴,他们分享年少的秘密和烦恼,分担奋斗路上的艰辛和苦难,情谊超乎寻常。想到此刻一别,或许就是永诀,胤祥再也无法淡定,然而却找不到完整的句子,合适的词汇来表达自己此刻的情感,只能低垂着头,握紧双拳,直到指关节也泛出苍白。
然而,胤禛却从这声“四哥”里读懂了胤祥要表达的意思,褪去所有功利世俗的名号,回到最初的原点,他们只是兄弟,是血浓于水的兄弟。一声“四哥”,有尊敬,也有依恋,有无能为力的懊恼沮丧,也有誓死捍卫的铁血承诺。胤禛转过身来向着胤祥微微一笑,并用力地拍拍胤祥的肩膀,然后继续向外走去。若不是因为胤禛逆着光,若不是因为胤祥的视线已被自己的泪水所模糊,他一定会发现,胤禛刚才那一笑,是从未有过的和煦温暖。
“四哥。。。”胤祥带着哭腔嘶吼一声,可是这次,却无论如何也唤不回胤禛的一个转身了。
天坛前面设起了一个神坛,萨满法师嘴里念念有词地跳着祭神的舞蹈,一系列繁琐复杂的过程之后,终于轮到胤禛这个天子登场了,按照预定程序,他将当众宣读一篇自己撰写的祭词,然后再单独一人进入正殿,正式为国家社稷,天下苍生祈福。胤禛站起来,刚刚踏上两级台阶,就听到了一个不和谐的声音。
“等一下!”八爷高喊一声,从文武百官的队列中横跨出一步,站到与胤禛面对面的位置。
胤禛心里“咚”得一声,仿佛听到了另外一只靴子落地的声音,“廉亲王,今日这样的场合恐怕不适合你发表高见。”
“臣弟只是胸中有一事一直困惑至今,还烦请皇上能够给臣弟,也给列位臣工一个明确的答复!”
“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跟朕这么说话!”胤禛直视着胤禩的眼睛,这样的眼神,若是在平日,一定会收到让人不寒而栗的效果,而此刻,他的眼神越是凌厉,只能说明内心越是空泛,他恨不得胤禩能直接把最后的王牌亮出来,也好缩短自己煎熬的时间。
“臣弟从小聆听圣人之训,以天地为尊,事君以忠,奉亲以孝。可如若所事之君,不孝不义,臣弟又该何去何从?请皇上明示!”
“还有什么话,你一起说出来吧!”
“你身为皇阿玛之子,故意藏匿遗诏,违背他的遗愿,以图窃取皇位,是为不孝;你顾忌兄弟贤能,为报一己私仇,冤枉圈禁自己的手足,无所不用其极,是为不义。像你这样不孝不义,无德残暴的君王,如何让臣弟,让众臣心悦诚服地三跪九叩?又有何资格代表天下万民,进入天坛告慰先祖?”
“大胆胤禩!你要为今日所说的话负责,最好能拿出有力的证据来,否则,朕定要将你五马分尸!”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面对胤禩的一番指控,胤禛依然怒火中烧,气得发抖。
“臣弟当然不会无中生有,空穴来风。臣弟所找到的这位证人,想必皇兄也不会陌生,当日皇阿玛殡天,她是唯一一个全程都陪在皇阿玛身边的人,她说的话想必大家都不会怀疑吧!”
胤禩此言一出,刚才还在窃窃私语的大臣们都安静了下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不出所料,凝眉从人群后面走了出来,看到她完好无损,胤禛终于放下了悬着的心。等走得近些,他才仔细看清楚那个自己日夜牵挂的人,凝眉今日穿了湖蓝色的锦袍,外面披挂了同一色系的四合如意云肩,底部还垂着用一绺绺丝线坠着的白色小绒球,不知何时起了风,吹得她身上似乎也起了涟漪,整个人就像一汪静默碧蓝的深潭,那些互相乱撞的小绒球则成了漂浮在水面上的柳絮,随风而落,又随水而逝。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配合今日这个隆重的场合,凝眉特意为自己略施薄粉,笑吟吟地向胤禛走来,胤禛觉得她的装束和神情都似曾相识,但却实在想不起来在什么地点,什么时候,以及什么境况下出现过。
只见凝眉一直向前走,越过了胤禛,然后在神坛前跪下来,郑重地磕了三个头,这才站起来。转身的时候,目光与胤禛的交汇,凝眉的眼里依旧是那点笑意,笑得俏皮灵动,要不是那里面包含的一点点凄艳被胤禛抓住,他还真的会错以为两人依然身处往日闺房调笑的环境里,互相斗斗嘴,你取笑我,我取笑你。
凝眉转过脸面向众人,眼里的笑意尽数敛去,“真是没想到啊,我董凝眉竟然有资格出席今日这样隆重的场合,还成了主角,真是三生有幸!”
凝眉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这笑声被刮进风里,变得零零散散,断断续续,还好除了胤禛以外,所有人都只关心凝眉接下来会说些什么,都只伸长了耳朵听与自己利益最密切相关的内容,谁也不介意她笑声里的轻蔑,也对她张狂狷介的举止不置一词。
凝眉笑得自己眼泪也流出来了,还是没人搭理她,只好继续一个人的演说,“我想请问一下在场的诸位大臣们,你们有谁一日三餐以稀粥面糊为食吗?有谁真正在烈日下,面朝黄土背朝天地插过秧苗吗?有谁亲自动手为老弱年迈的百姓搭建过房舍吗?有谁能顶着滔天巨浪,不顾个人安危在泛滥的河水中视察灾情吗?”
凝眉停顿了一下,环视四周,上百人的广场上,鸦雀无声,“看来诸位是一个肯定的答案都给不了我。但是我上面所讲到的一切,你们的皇上都经历过,也都做到了,不错,就是这位你们都怀疑他名不正言不顺的皇上!今天站在这里的每一位,除了我之外,相信个个都是学富五车,满腹经纶,孔孟之道,经史子集,侃侃而谈,娓娓道来。在你们的眼里,长幼有序才是名正言顺,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才是名正言顺,但我不懂这些,我只知道,历史有自己的趋势,有自己的选择,所有逆势而动的人和事,最终都要受到惩罚,而历史还是依然会回到自己原有的轨道上。高祖李渊执意立长子李建成为太子,引发了玄武门兵变,血洗宫廷,被逼退位,然而历史终于还是还给了黎民百姓一个‘贞观之治’;洪武皇帝朱元璋出于对自己早亡的太子朱标的喜爱,而将天下传给嫡孙朱允炆,招致了燕王以靖难之名,挥师南下,清君之侧,建文帝最终还是逃不出仓皇离宫,下落不明的结局,历史的大浪淘尽砂砾,拨乱反正,去伪存真,最终顺应大势选择了一位贤能之君,这才成就了‘永乐大帝’的圣名,成就了百姓丰衣足食的盛世。当今的圣上,勤政务实,每份奏章,亲自查看,亲自批阅,每天平均只睡两个时辰,日日如此,寒暑不改,一年只在自己的寿辰之日休息一天。这个时候你们又在做什么?是在自己美艳丰腴的妾室怀里销魂蚀骨,还是在一个个朋党组起的酒宴饭局间左右逢源?皇上他登基三年,着力治理黄河水患,成效显著,周边百姓得以安居乐业;摊丁入亩,均衡土地,缩小贫富差距,合理税赋;改土归流,巩固了对西南边陲的统治;革除贱籍,取消弊政,当属仁德之举;整饬纲纪,肃清贪污,铁面无私,即使是对自己的宗室兄弟,也毫不手软。当今天下,吏治澄清,国库充盈,国泰民安,这样的好皇上,你们却还要拿子虚乌有的先帝遗诏来弹劾他,逼他退位,我又要问问你们了,这到底是因为当今皇上的在位,触及了你们愚不可及的三纲五常的底线,还是因为他动了你们碗里那口吃惯了的油水呢?”
凝眉苍劲有力的嗓音回荡在激越的风中,显得字字铿锵,句句透彻。不知怎么搞得,一早还是碧空万里的好天气,却在凝眉慷慨陈词的当口变得风起云涌,天空就像一座蓄势待发的火山,翻腾的灰暗的浓云就是滚烫的岩浆,在火山口焦躁不安地耸动,只等待底下的那股力量积聚完毕,然后在一瞬间喷薄而出。
凝眉所说的话,完全出乎胤禛的意料,然而他却没有感到多少轻松和得意,相反,一种不好的预感却像天上的云霾一般,迅速在他心里集结徘徊。胤禛从来没有像今日,像此刻这般感觉到自己的软弱无能,所有一切都不知道将何去何从,所有一切都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就像一个深陷澡泽的人,做什么都可能是徒劳,做什么都可能只是加速自己的下沉,唯一的方法就是放弃挣扎,听天由命。那些站在下方,平日里总是滔滔不绝的大臣们被诘问得哑口无言,一时间,广场上除了猎猎风声之外,竟然静得只听见众人杂沓纷乱的心跳声还在不屈不挠地互相对峙。
凝眉还没有说完,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继续道:“你们都在追问我,皇阿玛驾崩前到底都说了些什么。的确,当时只有我一人在场,皇阿玛也确实问了我,皇子之中谁最有能力挑起社稷重担,我的回答便是,天下既定,斗志渐息的王朝需要一位锐意改革,勇于进取的领袖;贪污成风,结党营私屡见不鲜的朝廷,需要一位雷厉风行,公正铁腕的帝王;贫富不均,民族分化尚未消弭的民间,需要一位胸怀宽广,仁德兼备的皇上。放眼望去,所有皇子中,能兼具此三种性格者,唯四皇子雍亲王胤禛一人而已!”
凝眉停顿了一下,稍稍侧过脸来看着胤禛,脸上又换了那副让胤禛捉摸不透却又似曾相识的微笑,仿佛接下来的话是说给他一个人听的,“要说皇阿玛的遗诏,那就是希望这天下再无一民忍饥挨饿,饱受战火离乱之苦,再无一官贪赃枉法,中饱私囊,再无一臣尸位素餐,蒙混度日。泱泱中华,当勠力同心,自强不息!”
胤禛热泪盈眶,仿佛真的看到天际出现了一张他最敬重的皇阿玛的脸,对他谆谆劝导,殷殷嘱托。此时,天空中那股不知名的力量已然积聚完毕,一道刺目耀眼的闪电顷刻间吞吐着一道火舌破云而出,舔舐在天坛正殿的屋顶上,掀翻了一大片金色的琉璃瓦,几个零星火球沿着屋顶边缘蹦跳着滚落到地面上,点着了神坛上的经幡,燃起熊熊大火。
凝眉不失时机地喊道:“你们看,逆势而动是要遭到天谴的!”
刹那间,那个被晾在一边许久的萨满法师屁滚尿流地倒伏在地,磕头如捣蒜,身后的一众大臣们也纷纷下跪,祈求上苍原谅他们的愚昧无知。而那道闪电的强光,也似乎照亮了胤禛蒙昧混沌的记忆,他在一瞬间就领悟了凝眉那抹微笑的含义,那是临别的馈赠,是留给回忆的调料,也是准备放手后的释然。曾经,在宗人府阴暗潮湿的牢房里,在凝眉决定牺牲自己来换取胤禛自由的前夕,他就见识过那种笑的魔力,锥心刺骨,偏偏又灿若桃李,摄人魂魄。
正当胤禛恍然大悟之时,凝眉却身子一软,直直地向后倒去,胤禛一个箭步冲上去,稳稳地将她接在自己怀里。此时,那道闪电带来的强光消散殆尽,一道沉重的阴影从边缘开始蚕食太阳的光芒,天地的界限开始模糊,无边无际的黑暗从四面八方合围过来,准备吞噬每一个人。
凝眉的脊背没有感受到预想中坚硬冰冷的地面,她费力地睁开眼,看见了手足无措,泪流满面的胤禛。凝眉缓慢地抬手,从衣襟里抽出一条手帕,有气无力地替胤禛擦拭眼泪,然后脸上扯出一个笑容,不再是刚才那种诀别的凄艳,却有一点嘲弄和促狭。
“没想到吧,终于也轮到我给你擦一回眼泪了。老实说,你怕不怕?”
“怕。。。朕真的怕。。。”悲伤和恐惧将胤禛的语调扯得支离破碎,他还自欺欺人地妄图压抑住哭腔,结果却是更加得荒腔走板。
凝眉叹了口气,“你还是不了解我,不信任我,我早就说过了,士为知己者。。。”
“不!不要说这个字!”胤禛紧紧握住凝眉的手,一旦停止擦拭,他的眼泪立刻滚滚而下,砸在凝眉的脸上。胤禛明白了,凝眉是问他,怕不怕自己真的将康熙遗诏公布出来,让他当不成皇帝,而自己则理解为,怕不怕凝眉离他而去。不过此刻,谁也没有解释的心情,潜意识里,他们都想趁着最后的一点时间,说自己想说的话,“你不会有事的,朕带你去找许太医!”
胤禛作势要抱起凝眉,去他临时就寝的宫里找许太医医治。
“不。。。不要去!没用的!我。。。我想单独和你待一会儿。”凝眉着急地扯住胤禛的袖子,以此来制止他。
“凝眉。。。”胤禛想要说服她,可发现一个有力的理由也找不到。
“胤禛。。。不要哭!”凝眉此刻只觉得浑身乏力,整个人就像是失重了一般漂浮在空气里,再过一会儿仿佛就要从胤禛怀里飘走了,那块缠绕在她虚弱的指间的丝帕,被风一刮,便不知去向了,凝眉只能用手指轻抚胤禛被泪水浸透的脸庞,她的另一只手又从衣襟里拿出了一个锦囊,不由分说地塞在胤禛怀里,很神秘,很紧要的样子,“这里面。。。是。。。皇阿玛的。。。遗诏,我。。。我从来没有。。。打开过,你。。。收好,从此以后,再也。。。再也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威胁到你了!”
胤禛攥紧了那个锦囊,抿紧着双唇,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将这最后一点点宝贵的时光浪费在无意义的嚎啕上,但唇齿发抖打颤的“咯咯”声,依然震得他肝胆俱裂,语不成调,只能用力地点头,表示听到了凝眉的话。
“你。。。你。。。要继续当个好皇上,时间。。。时间。。。会证明。。。一切,历史。。。会。。。会还你一个公正。。。公正的评价。不要。。。不要。。。负了我的信任一场!也。。。不要。。。负了天下人的。。。期望!”
胤禛还是只能拼命点头。
“如果可以的话,放了。。。放了。。。老八他们,不要。。。不要杀了。。。他们。。。”凝眉的瞳孔越来越涣散,手还痉挛地抓着胤禛的衣襟,冥顽不灵,“答应我,胤禛,答应我!”
“好,朕答应你,朕一定做到!”胤禛想,这一定是凝眉最后的一个心愿了,所以,无论如何,他的声音都要顶开压抑在喉咙口的痛哭,撞开不停颤抖的牙关,撬开紧闭的双唇,将心里的想法,化作一句承诺,送到这个将要离去之人的耳边,哪怕随之而来的将是自己涕泪横流,泣不成声的丑态也在所不惜。
凝眉再也没有力气说更多的话了,她将所剩不多的精力都调集到自己的脸上,缓慢而僵硬地拼凑出一个笑容,然后慢慢地合上了双眼,抓着胤禛衣襟的手也倏然滑落,在虚空中摆荡几下,最终定格在一个无欲无求,四大皆空的姿势上。
就在凝眉失去知觉的那一刻,那片阴影正好完全覆盖住太阳,就像她渐渐合拢的眼皮,缓慢又不可逆转地吞没了双眼的光明。片刻间,正午的天空漆黑一片,跪在地下的众人又是一阵惊恐的祷告。可是,一转眼功夫,原本太阳偏北的位置出现了七颗连成一个圆环的耀眼星星,给因为无知而恐惧的人们带去了一线光明和希望。
此时的凝眉应该已经死了才对,可是她却清晰地感觉到有股强大的力量在吸引自己,在牵拉自己,终于,她看到自己摆脱了那具承载了她的灵魂三十多年的,叫做董凝眉的身体,摆脱了在这具身体里所承受的各种爱恨情仇,也摆脱了这个时空留给她的或刻骨,或荒诞,或悲伤的往事,无比轻盈地向着那七颗星星为她照亮的隧道深处走去。
“凝眉。。。” 胤禛仰首一声咆哮,悲怆凄绝,山河动容,那些原本跪在地上磕头的萨满法师和大臣都一下子绷直了脊背,愣愣地看着他们这位平素不苟言笑,沉默严肃的皇帝,目空一切地尽情释放自己激烈的情绪。
胤禛紧紧抱着那具已经失去了灵魂的肉身,他终于还是没能好好利用这最后的时刻,说一些让凝眉即使喝了孟婆汤也难以忘却的话,或许,就算是这一辈子,他都没有利用好,他所能给凝眉的甜蜜快乐的日子,就像丢进咸涩海里的一小块糖,只有当鱼游过的时候,才能尝到那么一丝微甜。
朝着光亮走去的凝眉,猛然间听到这声呼唤,有片刻的迟疑和迷茫,是在叫我吗?为何我的心里这样不舍?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回头看看的时候,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不可犹豫,不可回头,否则,魂飞魄散,形神俱灭!魂飞魄散,形神俱灭!凝眉一个激灵,飞快地继续朝着那个最亮的地方奔过去。
此时,远在百里之外的悟能方丈正在坐禅,忽然,眼前划过一道流光,他“刷”地一下睁开眼睛,推开窗户,只见屋外一片漆黑,唯东南方向的天空有一丝微明。然而很快,这一线光亮也逐渐暗淡下去,悟能知道,这是凝眉已经平安地穿越回去了,他立刻双手合十,嘴里默念着什么,以此来送凝眉一程。
星星的光亮渐渐退去,那团阴影也逐渐移开,天地间开始有了朦胧模糊的分界,然而几道闪电之后,一场大雨降下,将刚刚有了轮廓的远山和建筑重新推回到灰白一片的雨雾中。胤禛将凝眉横抱起,机械地一步步向前走去,大臣们跪在雨里不敢起身,等胤禛走了过来,便自动退开一点,让出一条窄窄的走道来。
在这片广场上的人,除了胤禛之外,只剩一个还站立着,与其说是站立着,倒不如说他只是僵硬得只能维持这一个姿势。胤禩看着今天的天气从风和日丽到狂风骤雨,局势从稳操胜券到一败涂地,骤冷骤热,乍喜乍悲,都让他的神经变得僵化而脆弱,凝眉的宁死不从和反戈一击,更是给他不堪重负的神经加上了最后一根稻草。
胤禩搞不懂,自己只想让凝眉说出事实,承诺她的美好未来自己也一定会做到,退一万步讲,即使她不愿意,自己也下不了手真的把凝眉怎么样,为何到头来,她还是选择采取这样极端的方式来拒绝自己,惩罚自己?冷雨劈头盖脸地打下来,胤禩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烟雨凄迷中,看到胤禛抱着凝眉缓缓向自己这边走来,他忘了像其他人一样跪下去,然后卑微地让开,他只是直直地迎着胤禛,看着他怀里抱着的凝眉,那也是他这一生的挚爱,或许从这一点来看,他和胤禛是平等的。胤禩茫茫然地伸出手来,连他自己都不清楚是什么用意,或许是想跟凝眉作最后一次告别,或许是想最后一次感受她被雨浇得冰冷的脸庞。
“滚!你没资格碰她!”胤禛的目光错开胤禩,直视前方,一字一句都是从牙缝中硬挤出来,锐利而坚硬,将胤禩最后的一点希望扎得粉碎。或许这一辈子,唯有胤禛的这一句呵斥,胤禩是认同的,所以,他虽心有不甘,却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缩回了手,退开一步,眼睁睁地目送抱着凝眉的胤禛通过。原来,一开始选择松开的手,到死都不可能再牵起来了。
一阵隆隆的声响从远处传来,像是平地惊雷,但又有绵绵不绝之感,待得近时,还伴随着轻微的地面震颤之感,铁甲粼粼的士兵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向着天坛这里快速行军。对于他们来说,凌冽的风和冰冷的雨都是不存在的,只有心里和眼里的目标才是唯一前进的动力和方向。为首的将领骑在一匹彪悍的骏马背上,万千雨滴砸在他的钢盔上,又被带着钢铁冷硬的光反弹回来,使得他的周身都升腾起一圈朦胧的光晕,他举起手中的红缨枪向前一挥,身后的那支队伍立刻分出一部分人,朝着血红色璎珞所指方向合拢过去,将整个广场滴水不漏地包围了起来,这瞬间完成的动作就像舞台上早就排演了无数遍的舞蹈台步一般,熟练精确,灵敏迅速。
“四阿哥救驾来迟,请皇阿玛恕罪!”为首的那个将领跳下马来,跪在胤禛面前,声音盖过了雨滴疯狂击打地面的声音。
“把乱臣贼子给朕拿下!”胤禛目光的焦点依然在远处不知名的某一点,语调也没有起伏,就像他平时说一句“把奏折呈上来”一样平淡无奇。
“是!”
胤禛继续抱着凝眉往前走,留下身后一团乱麻般的拘捕和喊冤的现场,就像此刻他的心,出离了尔虞我诈,你争我夺的俗世纠葛,和凝眉的灵魂一起,到达了一座属于他们的世外桃源。
胤禩的目光和他的心一样,追随着早已没有了感知的凝眉,直到目力所不能及,当士兵上来捉拿他的时候,他只是黯然地收回目光,没有反抗,也没有挣扎,淡淡地说了句:“我自己走。”
德安堂的大门敞开着,而正厅的门却紧闭着,这座平日里位置偏僻,门可罗雀的宫殿,此刻却一反常态地热闹,不大的院落里,乌泱泱地跪满了人。最靠近正厅的台阶下,跪着的是胤祥和四阿哥弘历,他们的身后跪着的是朝廷重臣,最后,再是那些从前就在德安堂里的奴才和下人们。尽管这么多人都挤在这个小院落里,可是没有人发出一丁点儿声音,静得落针可闻,鸦雀无声。
低回的嘤嘤的抽泣声始终盘桓在那群跪在最后的下人们中间,而随着时间推移,中间一些上了年纪的大臣中间,开始有人出现体力不支而昏迷的状况,骤雨已歇,但地面依然阴冷潮湿,从前便有腿疾的胤祥,似乎也感受到了双腿有些不受控制的颤抖。
“王叔,要不你先去休息吧,你的腿。。。”弘历压低声音说。
“不,说好了皇上不出来,我们就不起身的,岂可食言?况且我相信,皇上也不是置万民于不顾的昏君!”胤祥说得斩钉截铁,弘历没有办法,两人又重新回到刚才的沉默中去。
三天前,德安堂的下人们正凑在屋檐下窃窃私语,他们的主子失踪,皇上也似乎并未大力搜寻,种种神秘费解的现象堆积起来,让他们也感到了隐隐的不安。终于,一切困惑都在那场连天连地,人间罕见的暴雨中迎刃而解了,浑身湿透的皇上抱着他们同样浑身湿透并且看来已没有生机的主子,行尸走肉般走进了德安堂,走进了正厅里,就此大门紧闭,再也没有出来过。
原本,大家以为皇上只是因为自己心爱的女人走了,一时想不开,伤心一阵也就好了,没想到一连两日,皇上始终都没有踏出德安堂的大门一步,走投无路的大臣们这才慢慢集结在院子里。刚开始,还有人直着嗓子对皇上晓之以理,然而,那扇紧闭的门就像是一个无底深渊,任何语句词汇,都像是一颗微不足道的小石子,扔进去之后,连半点回声都听不到,万般无奈之下,大臣们只能使出他们惯常使用的伎俩——跪。
然而在门内的胤禛,却对外面发生的一切恍若未觉,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大臣们,有多少是坚定的,忠诚于他的?又有多少在胤禩弹劾他的时候产生过动摇?只有凝眉,从始至终都站在他这一边,付出自己所能付出的一切,去完成他的帝王之业,直至最后,连性命也双手奉上了。
凝眉是要用自戕这种惨烈的方式,来沉重打击这些老朽心里根深蒂固的陈腐思想,来为这些首鼠两端,见风使舵的人作出忠贞不屈的表率,来粉碎他们心中关于康熙弥留之际遗诏的谣言,难道不正是门外这些人,联合了老八他们,一起逼死了凝眉吗?胤禛的逻辑在万般悲痛之下滑入了一个阴暗的死胡同,这让他陷入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心灰意冷和厌世软弱的境地,他不想再看见门以外的任何一张脸,只想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和自己没来得及好好珍惜的人,沉默以对,白首偕老。
夜渐渐深了,屋外院子里有人点上了灯,幽幽的火光隔着门透进来,胤禛的衣服已经被他的体温捂干,他想起凝眉还是湿漉漉的,于是,去找了一条干净的毛巾,替凝眉一点一点擦干,然后又帮她换上干净的衣服,再在她的四周点起了一圈蜡烛。蜡烛颤动而又温柔的光,映照在凝眉苍白的脸上,显出了一点若有似无的光泽和生机,好像她只是在沉睡而已。
胤禛终于满意了,他盘腿坐了下来,取出凝眉最后塞给他的锦囊,这里面,是至今还困扰着他的谜团的真相,是让他无法面对皇阿玛的所谓的“名正言顺”,也是凝眉豁出性命替他护卫下来的尊严。胤禛双手止不住地颤抖,像个帕金森晚期的病人一般,费力地摸索到扎紧这个锦囊的丝带结,再费力地解开这个结,从里面拿出一封信,光是这一系列动作,似乎已经耗尽了他浑身的力气,他必须停顿一下,等体力和勇气都慢慢恢复过来,再继续接下来更考验意志和承受力的读信。凝眉没有骗胤禛,信封口的火漆完好无损,所以即便是一直将信贴身存放的凝眉,也没有擅自阅读过康熙的临终遗言。
胤禛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拆开了信,皇阿玛熟悉的字迹再一次展现在他面前,瞬间模糊了胤禛的眼睛。康熙的这封信开首便写道:“四子胤禛”,原来康熙最后的这番话是对他说的,只是此时,胤禛的神经已经被伤痛和紧张给锉钝了,没有在第一时间敏锐地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只是颤抖着继续读下去。康熙的整封信是这样写的:
四子胤禛:
朕自继皇帝位以来,至今已六十有一载,其间,擒鳌拜,削三藩,复台湾,亲征噶尔丹,此乃朕承先祖之业而创当世之功也,不足一谈。然时光流逝,岁月无情,纵使朕贵为九五至尊,统领天下,亦无二于山野村夫,布衣黔首者,终难逃黄泉之路。壮心未酬,华发染鬓,大业未尽,天不假年,呜呼!此人生至憾也!
近年来,朕渐生疲惫倦怠,力不从心之感,拘“古今完人”之名而无心整顿顽吏,致使朝廷腐败,贪官横生;困国库之空虚而无暇西进,至今未能一锤定音,除西南外族之大患;苦皇子之众多而未及早确立储位,招致尔等兄弟阋墙,离心离德,朝廷亦是派系林立,结党成风。此系朕之罪也!
夫大清先祖,挥师入关,而今百年有余矣,眼见得骁勇善战,纵马驰骋之八旗子弟者,如今却骄奢淫逸,耽于享乐,不思进取。行满汉一家之策多年,却时有怀古思潮涌现,祸乱人心,离间百姓。今日之大清王朝,虽金玉其外,而灭族亡国之祸根已埋,如视若无睹,则伏延千里,危害日显,国破家亡之日不远矣。
盖自四十七年一废太子始,汝等九子夺嫡之心暗存,然汝等不知,此皇帝之位,责任重于权力,艰辛多于享乐,而今尤甚!今朕将皇帝之位传于雍亲王皇四子胤禛,望汝能弃前嫌而用贤能,去私欲而重社稷,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切莫辜负朕以天下相托之信哉,亦莫负先人留世之圣名哉!切记切记!
胤禛读完这封信,已是泣不成声,原来,皇阿玛早已经决定将皇位传给自己,原来他也认为在众皇子中间,自己才是最适合挑起这副重担的人,原来,自己的卧薪尝胆,励精图治最终还是为自己赢得了“名正言顺”。
胤禛像个受了冤枉的孩子,突然之间,真相大白,哭得放纵恣意,那么多压抑沉重的情感,都在这一刻排山倒海而来。不知过了多久,胤禛觉得随着泪水流出体外,自己整个人也变得空空如也,轻得仿佛能飘起来。不知不觉间,窗外已是晨光微曦,看来狂风暴雨已经过去,今日定是一个好天气。凝眉身边的一圈蜡烛燃了整整一夜,变成一堆一堆不规则的形状,朦胧的窗户纸将曙光加工了一番再蒙到凝眉脸上,像牛奶一般丝滑莹亮。胤禛的耳边交替回响起两句话,一句是:不要负了我的信任一场!也不要负了天下人的期望!另一句则是:切莫辜负朕以天下相托之信哉,亦莫负先人留世之圣名哉!
都是胤禛这辈子最重要的两个人,在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他觉得似乎有一股力量从脚底慢慢升起,重新填满自己空乏疲弱的身体,经历了一轮情绪的新陈代谢之后,胤禛似乎又找到了继续前行的动力和方向了。
德安堂正厅的大门终于在三日后被打开了,形销骨立的胤禛站在门槛后,身上还是那一袭参加祭天典礼时的盛装,却布满了折痕与污迹,像他的脸一样沧桑疲惫。胤禛一只手支着门框,用以撑起自己虚弱的身体,微弱的曙光照在他的脸上,让已经习惯了黑暗的眼睛有些难以适应,他只能举起手搭在眉骨处遮挡一下。胤禛的下颌布满了青黑色的胡茬,就像阴暗潮湿的角落里滑腻阴冷的苔藓,那是曾经从双眼里泛滥出来的那场狂风骤雨留下的见证。
“你们都平身吧,准备一下,朕要早朝!”胤禛的嗓音里透着嘶哑和倦怠,却是一如既往的不容置疑。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臣如蒙大赦,一齐磕头高呼,心底里都在庆贺君王的回心转意,庆贺舆情民心再一次战胜了个人意志。
雍正三年底,八爷胤禩和九爷胤禟被削爵革职,分别赐名为“阿其那”和“塞思黑”,其中,胤禟被发配青海充军,后又押解至保定监禁,直至其生命终结。而胤禩则同样逃不了被圈禁的命运,然而第二年开春,他写了封折子托人带给胤禛,希望皇上能大发慈悲,赐自己一死。
在看到这份奏折的时候,胤禛的眼前闪回过了两人之间的是非恩怨,胤禩的请愿无异于一次认输,这场耗尽了两人所有心力,持续了一辈子的战斗,终于可以落幕了。
胤禛重重地叹了口气,日月如梭,匆匆百年,曾经壮志凌云,曾经仗剑驰骋,再回首,就已雪染青丝,曲终人散,环顾身边,知己难逢几人留?昔日伊人耳边语,已随潮声向东流,徒留自己孤身一人,刀钝刃乏梦方破,古痴今狂终成空。原来在时间里,不仅自己的爱人留不住,连仇人也无法天长地久。胤禛提起笔,飞快地在奏折的空白处一气呵成:准奏。
这些都是后话了,目前,胤禛还有一件烦事,那就是凝眉的葬礼。胤禛坚持要以皇后的礼仪来将凝眉风光大葬,并且还要将她的棺椁抬进自己选定的泰陵,百年之后,与自己合葬。百官们听到胤禛这样宣布的时候,无不在心里暗暗吃了一惊,可是,他们都目睹了当日凝眉去世时,皇上那种失魂落魄,行尸走肉的模样,再加上跪了两天两夜的膝盖至今还在隐隐作痛,所以,在皇上那种不容置喙的眼神和语气的压迫下,都生生把那句反对的话语给压了下去。还有个别不识时务,沽名钓誉的御史,偏偏喜欢和皇上对着干,又搬出了孔孟老庄,妄图凭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逼皇上回心转意,不过他们这次可没这么好运气,其中一个反对得最激烈的,被直接拖出大殿就地正法,其余的一些都受到了轻重不一的杖责。其他的大臣都抹了把冷汗,庆幸自己没有去做这个出头鸟。
凝眉头七的那天,奉先殿里头操办了一场盛大的法事来超度亡魂,胤禛从头至尾都默不作声地站在殿外,看着法事的进行,直到夜深。法事结束,法师们渐渐散去之后,胤禛提着一壶酒,独自走进了寂静空旷的大殿,他在凝眉牌位和棺木前盘腿席地而坐,好像从前月下对酌一般,然而如今的两人,却已是阴阳相隔。
酒入愁肠,相思泪阑干,此刻,再醇美的酒也只剩下苦辣的劲头,翻腾在胤禛的胃里,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和四肢百骸,身体燃成灰烬,可记忆依然顽固不灭,朦胧中,胤禛似乎看到凝眉就坐在他的对面,笑着问他:“那你呢?是爱江山,还是爱美人?”那个时候,他的回答是:“我都爱。”胤禛笑了起来,笑自己的无知狂妄,笑自己的贪心不足,笑声混合着哭声,鬼魅般凄楚哀伤,低回飘荡在漆黑的夜色中,找不到归属,看不清去处,又为紫禁城增添一个哀婉的典故。
也许是悲伤太耗神,也许是苦酒更容易让人醉,不知何时,胤禛抱着空酒壶,靠在凝眉的棺木上睡着了,等他再醒过来的时候,只看到胤祥向他走来,步履急切,因此微微有些跛脚,那是他被幽禁的十年落下的病根。胤祥似乎是有什么特别重大的事情,才会在这个时候去打扰他的皇兄,他用力地拍了几下奉先殿的大门,没人应,这才擅作主张下了门栓走进来,胤禛就是被这样的声响吵醒的。
“皇兄,皇兄,快醒醒!”胤祥因为刚才的疾走,气息有些紊乱,额际布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而微微发亮,“臣弟有要事禀报!”
胤禛终于回魂了,他胡乱抹了一把残泪和残酒四溢的脸,扶着身后的棺木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何事如此着急?”
“皇兄,您看这个。”胤祥从袖笼中掏出一个绛红色的丝绒锦盒,小心翼翼地托在手掌上。
胤禛接过盒子,打开一看,正是自己当年送给凝眉作为定情信物的梅花耳坠,他疑惑地看向胤祥,颤声问道:“这。。。这是凝眉的东西,怎会在你这里?”
“皇兄,今日傍晚,有人拿着此物找到臣弟府上,依臣弟看,此人您定要见上一见!”
“人在何处?”
“就在门外候着!”
胤禛下巴微不可见地一扬,胤祥立刻跑去门边,把悟能方丈给请了进来。
那一夜,悟能方丈直到天色擦亮才告辞,他到底说了什么,皇上又接受了多少,无人知晓,青史上也无从记载,只知道,从那以后,皇上再也不坚持要用皇后的礼仪来厚葬凝眉,也不提起将她与自己合葬泰陵,甚至于,在头七过后,便将凝眉的尸首焚化,骨灰撒于京郊一处山明水秀之地。更让人看不懂的是,皇上还下令动用了无数人力,将凝眉在玉牒上除名,将史官的笔记中凡是提到凝眉的地方,悉数剔除,至此,董凝眉在世间留存过的痕迹已被清除殆尽,最终,她也将随着那些有可能会怀念她的人一一辞世,而真正在历史上销声匿迹。闻知此事的人,都纷纷感叹世事难料,圣意难测,皇恩浩荡,还是挫骨扬灰,如此天壤之别的变化,也只在皇上的一念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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