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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今宵剩把银釭照 相逢犹恐是梦中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还没到年关便已经纷纷扬扬地降下了好几场大雪,只消把窗子打开一条细缝,一股凌冽的冰雪气息便扑面而来,让人不禁打个寒颤。然而同时,凝眉却似乎又隐隐嗅到了一阵久违的凄清冷傲的香气,时有时无,愈是严寒,香气也愈是浓烈持久,她兴奋地意识到,一定是自己种在院子里的腊梅开花了。
凝眉顾不上披件外袍,就高兴地跑到庭院里,看到沧桑虬结的枝桠上覆盖着一层晶莹剔透的白雪,一朵朵嫩黄色的小花镶嵌其间,整棵树就像一件大自然的艺术品,岁月的厚重里见自然的清新,生命的沉郁中显万物的蓬勃。凝眉一时看得有些痴了,木图则在屋里取了一件斗篷为她披上。
“原来你以前种在院子里那棵只长叶子,从不开花的树就是腊梅啊!”木图恍然大悟地说道。
“是啊,你看,现在它开花了,是不是很美啊?”
“虽然从前没开过花,但却一直觉得它枝干苍劲有力,型姿优美,如今闻过花香,更觉清新脱俗,遗世独立,倒是有几分你的风采,难怪你这么喜欢。”
“是吗,我有你说得这么好吗?”凝眉俏皮地冲着木图眨眨眼睛。
“有过之而无不及!”木图肯定地点点头。
凝眉开心地笑了,她的笑容安静而甜美,在晶莹的冰雪世界里反射出璀璨的光泽,照在木图的眼里和心里。
“哦,对了,有件事忘了跟你说,皇阿玛前日里捎话给我,说除夕夜让我们进宫,同大家一起吃顿团圆饭,我还没有答应,如果你不喜欢,我就找个理由回绝了,咱俩在自己府里清清静静地过个年。”
其实,木图很希望只和凝眉一个人静静地待在一起,但是在那次十四阿哥和倩兮的婚礼上,木图看出来,凝眉和那些阿哥们感情都不错,她也并不讨厌大家偶尔聚集在一起,喝喝小酒,聊聊往事,毕竟这里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有着远超于自己这个外来人的盘根错节的感情羁绊。虽然凝眉已经在很小心翼翼地迁就木图,但自己却不能心安理得地自私地将她捆绑在身边,这样畸形的占有只会让凝眉更感觉孤独和厌倦。
“就我们两个人过年的话那也太冷清了吧,想想就觉得好凄凉,”木图假装缩起肩膀抖了一下,“还是大家在一起热闹些。”
“这样啊,那你不觉得我和那些阿哥们聊过去的事情很无聊吗?”
“不会啊,这样还可以知道很多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发生的事,让我更了解你,很好啊!”
“真的吗?”凝眉将信将疑。
“当然是真的,你快点写折子给皇阿玛吧,抗旨的罪名我可担待不起!”木图将凝眉往书房的方向推,“对了,不过有一点你必须答应我?”
“你说吧。”
“不能再喝醉了,我可不想陪着你再丢一次脸,还有,扛你回来真的很累!”话还没说完,木图已经一溜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好啊,你敢损我,看我不好好修理你一番!”回过神来的凝眉抡起粉拳就追着木图而去了。
大年三十的晚上,各位皇子都携家眷出席了这场新年宴会,倩兮已经有了身孕,康熙特意召回了戍边的十四阿哥回来一起过年。倩兮怀孕以来,一直精神欠佳,为了让她好好休息,自己也只和木图上门去看过她几回而已,这次得知她也会出席这个宴席,凝眉自然是很高兴,特意早早地打扮好,携木图出发了。
按照惯例,进宫后先要向皇阿玛问安,康熙也是心情大好地准备了很多赏赐,谢完了赏,凝眉便迫不及待找倩兮聊了起来。看到昔日的小丫头即将为人母,因为妊娠反应而稍显苍白的脸颊上却发散着温柔的母性光辉,因为日益沉重的身体而带着疲惫的双眼里荡漾着幸福的柔情蜜意,凝眉心里感到无比的安慰,终于还是有人因为她的先知而得到美满的人生,这样看来,自己也不算是满盘皆输。
众皇子到齐后便正式开席,大家齐聚一堂,其乐融融的场景几乎让人忘了那场将在座的每个人都牵涉其中的暗战。十四阿哥正春风得意,席间谈笑风生,好不热闹,八阿哥则是一贯的亲切温和,微笑多过于言语,四阿哥也是一如往常那般不苟言笑,只听不说,胸中却自有城府。
凝眉喝了几杯酒,轻轻叹了口气,自己清楚他们的命运将何去何从,却无法像命运之神那样冷眼旁观,看到如今热闹的场面,总不免担忧今后的悲凉,身处和乐团聚的大厅里,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今后兄弟离散,仓惶西东的结局。
“怎么了?好好的叹什么气呀?”木图夹了凝眉最喜欢吃的菜放在她的碟子里。
“没有叹气,你听错了吧!”凝眉笑笑。
“多吃点菜,别顾着喝酒,当心。。。”木图话还没说完,就被凝眉打断了。
“哎呀,你真是啰嗦,放心吧,我不会喝醉的。”说着,凝眉就把碟子里的菜放进嘴里了。
“凝眉,你们的私房话还没有说够吗?还要在大庭广众之下窃窃私语?”十四阿哥兴致很高,看到凝眉和木图正低声说着什么,便忍不住要调侃他们一番。
“十四爷酒量不过如此嘛,这才开席,我看你就喝高了!”突然间成为大家的焦点,凝眉有些尴尬,便毫不客气地出言将十四阿哥顶了回去。
十四阿哥或许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挠挠头干笑了一下,又说:“木图,上次在战场上我们交了手,你那个时候身受重伤,我也算胜之不武,但是我一直觉得,如果直接来场公平竞争的话,谁胜谁负,真的很难定论。捡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是个好机会,你看,我们再痛痛快快地比试一场如何?”
“十四阿哥太抬举了,木图实在不敢当,今日是阖家团聚的除夕夜,在这里舞刀弄枪恐怕有违这祥和的气氛,也没得让福晋们受了惊吓。”木图推辞道。
“就是呀,老十四,我看你是真的喝高了吧?”凝眉下意识地站起来拒绝,她的心里有些不安,可是真的想要思索清楚这不安的源头,却又像陷入层层迷雾中一般不得要领。
“你看你看,这么护着他,我们只是切磋切磋,点到为止,顺便也为大家助助兴,又不会伤着人。”十四阿哥争辩道。
“也好,”正在众人僵持之际,康熙发话了,“大家比试比试也无妨,素闻准噶尔人骁勇善战,今日朕倒也想见识见识。”
既然皇上已经下了命令,大家也不好再推辞,侍卫递给两人各一把剑,比武正式开始,高手过招,你来我往,行云流水般,看得众人眼花缭乱。刚开始,两人还都处于互相试探摸索的阶段,只使出了六成功力,但是十招之后,互有了解的两人开始针对对方的弱点进行攻击,就像一部小说,结束了之前的铺垫阶段,便进入了矛盾冲突最为激烈的高潮部分。凝眉看着他们电闪雷鸣的一招一式,紧张得握紧了拳头,她怕十四阿哥喝高了,没掌握好分寸,让木图难堪,也怕木图一时兴之所至,忘乎所以,一雪战场上兵败之耻,徒惹康熙怀疑,白白枉费了自己为他苦心打造的避世隐居的形象。正在凝眉凝神屏息,紧张观战的时候,她感受到了一束锐利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脸上,她下意识地搜索起来,正撞上了四爷胤禛的目光,赶紧心虚地低下了头。
木图和十四阿哥果然实力不相上下,几十回合下来依旧难分伯仲,一时之间,两人各持武器进入了僵持阶段,敌不动我不动,原本热闹的大厅寂静无声,呼吸可闻。突然间,响起了一阵鼓掌声,在空旷又安静的大厅里飘荡,连回声都格外清晰。
“真是托了皇阿玛的福,才让我们大开眼界,看了这么一场货真价实,精彩绝伦的比武!”四爷一边拍着手,一边貌似随意地说道。
周围众人也都纷纷附和拍手,处于对战状态的两人顺势鸣金收兵。十四阿哥意犹未尽地上前用力拍拍木图的肩膀,说道:“好久没有这么痛快淋漓地和人打一场了,改日我一定要亲自登门拜访,再与你大战三百回合,直到分出胜负方可罢休。”
“十四阿哥承让了!”木图略欠身抱拳。
“老十四,看来你是遇到对手了,切不可放松啰!”康熙哈哈大笑。
众人重新落座,凝眉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她看向四爷,想用眼神来表达自己的感谢,奈何胤禛却只顾着跟他的福晋说话,根本不看凝眉这边。
接下来的宴席上,十四阿哥似乎是找到了知音,一直都和木图探讨武学和用兵之道,素来酒逢知己千杯少,此二人既聊得起劲,喝酒也是一点儿也没耽误,直到众人准备散时,木图已经不省人事,而十四阿哥也醉得如一滩烂泥,被九阿哥和十阿哥架着抬了出去。
就在凝眉犹豫着该如何搬动像座山一般沉重的木图时,康熙发话了:“凝眉啊,木图喝得这样醉,你们的府邸又离得远,回去后明日还要赶来请安,太劳累了,不如今日就在宫中歇下了,明日里再回去吧。”
“这样也好,省却了赶路的麻烦,儿臣谢皇阿玛!”虽然不太愿意在宫里多待,但是如今的情形,想回去也是不能了。
于是,凝眉扶着木图来到康熙为他们安排好的房间,幸好木图酒品不错,喝醉之后只是一径闷睡,宽衣解带,擦身洗脸都任由别人摆布,这倒也省了很多气力。
一切停当之后,凝眉坐在床边替木图盖好被子,炉膛里的炭火烧得劈啪作响,子时还未到,窗外只有零星的爆竹声,偶尔打破屋里的寂静。不知何时,雪又开始下了起来,凝眉轻轻站起来,想把窗关严实,却被窗外的美景深深吸引住了。纷纷扬扬的大雪在天地间恣意飘散,却是那样悄无声息,动静相宜,朱门红泥墙,金砖琉璃瓦,古今兴亡事,都付与了这一片白茫茫的寂静中待后人评说。
自从凝眉和木图在一起后,每天从早上睁开眼睛到晚上闭上眼睛,木图一直在自己身边,她已经很少有独处的时间,这样也好,木图的存在至少将时间填得密不透风,不留一丝缝隙让她耽于过往,陷于思念。然而今天,然而此刻,凝眉一个人徘徊在寂寂深宫,熟悉的建筑,熟悉的风景,熟悉的氛围,仿佛都带着某种宿命的召唤,召唤出心底里最刻骨铭心的影像,召唤出脑海里最挥之不去的记忆。
凝眉把窗关上,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最初,她仅仅只是觉得时间还早,呆在房间里有些无聊,只是想在附近走一走,或许可以平息心头没来由的不平静,然而,像是冥冥中的指引一般,她最终还是鬼使神差般地来到了那个因为自己的离去而一直被封闭起来的小院落前,或许有些事,有些人,根本就是不思量,自难忘。
凝眉迟疑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伸手推开了德安堂的大门,刚走进那个小巧的院子里,便嗅到一股沁人心脾的寒梅幽香,那棵老梅树依旧矗立在庭院的中央,枝桠错落,姿态清奇,枝头怒放的花朵与含苞的花蕾互为参差,就像热烈与矜持相互交织,树下的泥土像是刚刚被人重新翻过,透着新鲜的勃勃生机,而不是乏人问津的荒芜。梅树旁的那个秋千架上面,只有一层薄薄的积雪,晶莹的积雪下面还隐隐泛出新上的油漆所特有的光泽,就连秋千的吊绳似乎也是簇新的麻绳,结实而干净,一阵风吹来,秋千悠悠地轻摆两下,就像自己才刚刚从秋千架上跳下来,一路笑着跑到内堂去,只为了尝一下倩兮刚刚出炉的热腾腾的点心。在这个无人的院子里,岁月仿佛忘记了流逝,一切恍如昨日,凝眉独自在外的七年时光,宛如一段留白的胶片,一刀剪去后,往昔与此刻拼接起来,竟是如此分毫不差。凝眉兀自惊心,那个拼命地固执地强留时间,锁住回忆,几近痴狂的人,除了四爷,还会有谁?
凝眉穿过院子,走到自己曾经的卧房前,只见门内灯火摇曳,人影绰绰,一时之间,她停住了脚步,不用猜也能知道里面的人是谁,为何来此。而屋内的人也似乎感觉到了门外的不速之客,他有些难以置信地缓缓站了起来,醉意朦胧间,时光交错,恍然觉得门外的身影下一刻便会推门而入,她的俏语娇嗔,她的一起眼一动眉,都会像在往日每一个普通时刻里那样活泼泼地呈现在眼前。这个固执之人费力营造的用来自欺欺人的空间终于还是让自己产生了一瞬间的错觉,然而这所有的一切努力却在屋外人凝滞的脚步下通通化为乌有。
两个人隔着一道门默默矗立,雪落满了凝眉的肩头,也落在胤禛的心头,门外的人在犹豫,门内的人犹豫着门外人的犹豫,跨出一步是万劫不复,退后一步又心有不甘,千言万语,诸般情愫都只能任由其在这狂风暴雪里席卷流转。人都道:哀莫大于心死,却不知哀莫大于心不死。
两人间的静默让人忘记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四爷终于忍不住“哗”地一声推开了门,隐含着怒气沉声说:“进来吧!”
凝眉在胤禛像是邀请,又像是命令的口吻下,跟着他的脚步走了进去。或许是站了太久,也或许是外面实在太冷,此时,凝眉感觉自己的四肢都有些麻木了,她脱下斗篷,抖落身上的积雪,环顾这个自己曾经无比熟悉的房间。桌椅摆设还是和原来一样,墙壁和地面纤尘不染,就连自己临走时还没有来得及绣完的大红喜袍也还崩在绣架上,安静地放在床前,凝眉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七年前那个对自己的新婚之夜充满瑰丽想象的天真的自己。她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摩挲这未完工的鸳鸯戏水图,五彩丝线色泽亮丽如新,图案走线繁复绵密,一针一线间都是那单纯诚挚的浓情蜜意。只是,这样一幅遐想无限的美妙图景终于还是在高潮迭起之时戛然而止,时至今日,不管是那对交颈而眠的鸳鸯,还是与四爷双宿双栖的心愿,凝眉都已经不可能再去完成了。
“德安堂自从你走了之后,再没有住过别人,这里的一切都和原来一样,下人们每日打扫,七年来从未间断。我每年的除夕夜,也都会来此小坐。”胤禛的嗓音有些低哑,桌上放着一个酒杯,一个大酒壶横卧旁边,壶嘴边挂着最后一滴酒,看来在凝眉到来之前,四爷已经独坐引觞许久。
“四爷。。。我对不起你。。。”此时,再多的道歉也难免显得苍白无力。
胤禛手撑着桌子慢慢站起来,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他直直地盯着凝眉的双眼,冷笑了起来,“七年前,我只能对你说‘对不起’,没想到七年后,却换成是你来说,到底从何时起,你我之间只剩下了这三个字?”
凝眉不敢直视胤禛质问的眼神,“四爷,请你原谅我,当时的情况真的是身不由己,情非得已!”
“事到如今,我原不原谅你还有什么紧要的吗?”胤禛闭上双眼长叹一声。
“我心里对你有愧疚。。。我于心不安。。。”凝眉流着泪,已经无法完整表述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和感受。
“董凝眉啊董凝眉,当初你做选择的时候,怎么就没有料到,今后的日子无论怎样过,都会心存愧疚?你有没有一丝后悔?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就选一种能让自己最开心的生活方式。”
“四爷,你又何苦这样咄咄相逼?你有所不知,要不是木图他放弃了一切来救我,我可能早就作了刀下亡魂,我。。。”
“是,你说的一点儿都没错,你董凝眉欠了全天下人的,唯独不欠我胤禛的。”四爷用自己愤怒到极点的咆哮粗暴地打断了凝眉的解释,这样的胤禛也把凝眉吓得噤若寒蝉,“所以这漫长的七年来,我所有的孤寂恐惧,谨小慎微,如履薄冰都是自作自受。你知不知道,整整七年了,我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没有真心地笑过一次,我在皇阿玛面前小心翼翼,只希望能够减轻一些他对我的疑虑;我费尽心机,用尽手段拉拢阿古拉,只为了能探听到关于你的哪怕是只言片语的讯息。我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放松懈怠,因为我时时刻刻都在告诫自己不要忘了,如今这个局面,全是用你和十三弟的牺牲换来的!结果你呢?就用这寥寥四个字,清楚明确地告诉我,这所有的殚精竭虑,苦心经营,不过只是一个傻瓜在刻舟求剑而已!”
因为怒气和酒精的双重作用,胤禛瞪着一双赤红的眼睛,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张薄薄的信纸,激愤难抑地将它甩在凝眉的身上。而凝眉不用细看也知道,这正是自己逃离年羹尧的军营去寻找木图时留给四爷最后的道别,轻飘飘的“各自珍重”四个字,就这样轻易了结了两人之间的所有牵绊,将曾经亲密无间的恋人划归成路人。信纸重重地撞击在凝眉身上,又缓缓地飘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正如当初胤禛收到这封被年羹尧附在战报里的诀别信时,颓然跌坐在圈椅里的身形一样,孤独又绝望。
“士为知己者死,凝眉若是男儿身,在这场战役中,也会坚定地站在四爷这边,所以我为你所作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不求回报的。你有你的天下,就不必再执着于区区一个董凝眉,还有她所作的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牺牲了。”
“不,你错了!”胤禛看着凝眉,一步步向她逼近,“我要这天下,也要你!”凝眉被逼到了墙角。
胤禛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咬牙切齿般的决心,今晚的四爷颠覆了以往在凝眉心里的形象,他的每个毛孔里都散发着丧失理性的孤注一掷,眼神既空洞迷醉又炽热灼烧,他发怒嘶吼如一头绝境中的困兽,却又毫不设防地倾诉自己七年来的悲苦如一个受了委屈向亲人哭闹的赤诚孩童。
凝眉没有完全咀嚼出胤禛话里的意思,但却实实在在地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她当机立断拔腿就向门外跑去,可是却被胤禛扳住肩膀,死死地按在墙上无法动弹。电光火石间,凝眉的唇已经被严严实实地封住,无法发出任何拒绝的字眼。
“别,别这样,四爷!”声音在喉咙深处含糊不清地滚动,凝眉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她害怕道义这层薄薄的窗户纸终究挡不住四爷燃烧的情感,更害怕那些被自己苦苦压抑掩埋起来的私心杂念在这个狂乱的夜晚会像疯长的藤蔓一般迅速爬满自己的心房,最终碾压过理智与道德的底线。
凝眉的诉求终于有了回应,胤禛放开了她的唇,却没有放松对她的钳制,“我可以放你走!只要你此刻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你的心里早就没有了我,我便立刻撂开手,从此绝不再纠缠半分!”
今晚,凝眉不知是怎么了,明明知道不能去做的事情却偏偏说服不了自己放弃,明明知道不能待在宫里,却还是留了下来;明明知道不能去德安堂,却还是去了;见到四爷,明明知道应该转身就走的,却偏偏无法如此决绝。此刻,凝眉也知道,不管事实的真相如何,她都应该不留余地地告诉眼前这个疯狂的人,自己的心和身都已经属于另外一个人了。然而,双唇几经开合,依然无语凝噎,原来,嘴终究作不了心的主。
胤禛被凝眉的口是心非彻底激怒了,哑着嗓子低吼道:“董凝眉,事到如今你到底还想要骗谁?今天我就要把你的心挖出来看看,这里面到底是刻了谁的名字。”
胤禛疯狂粗暴地碾压着凝眉的唇,“嘶啦”一声布料碎裂的声音淹没在子时辞旧迎新的爆竹声中,轰然涌向天际的烟花在一瞬间将光亮投向屋内互相纠缠的身影,却又稍纵即逝,只有无尽的黑暗继续纵容着这场情感的严刑逼供。
胤禛将凝眉扛起来扔在床上,凝眉双手紧紧环抱,往床的一角缩去。今夜的四爷陌生得让人害怕,从前的他可以为了照顾凝眉的感受,即使情到浓时也决口不提请求赐婚的事情,所有行为举止皆恪守发乎情,止乎礼的古训,而今夜,他不顾一切地占有的决心却那么强烈,丝毫没有念及两人此时的身份,也丝毫没有考虑过越雷池一步之后,等待两人的将是怎样的道德审判。
不知何时,屋外的爆竹声慢慢变得遥远疏落,屋内刚才还是混乱燥热的空气也渐渐冷却下来,静得只能听见粗重的喘息声。凝眉的身体像一个被强行拉伸至极限的弹簧,一旦失去了这股外力,便立刻恢复了原状,蜷缩成一团,她太累了,以至于眼睛一闭,马上就陷入了意识模糊的状态。凝眉浑浑噩噩之际,一直有一双手在不停摩挲着,从眉眼到耳垂,从双唇到颈项,再到。。。,似乎刚才惊涛骇浪般的占有之后,此刻才是细细品味拥有的静好时光。凝眉虽然意识清楚,但已经没有力气动弹,只能任这手继续为所欲为,直到它不小心触碰到了它的主人刚才野蛮行径的罪证,凝眉疼得倒抽了口冷气。
“别闹,好痛!”凝眉的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低低的呻吟就好像是发梦时的呓语一般。
“对不起,弄疼你了!”刚才那个被酒精和愤怒折磨成魔鬼的胤禛此刻似乎已经安静下来,恢复了往日的语气和神态。
这句话让凝眉瞬间清醒,想起刚才,她不由自主地向床角缩了缩,可胤禛的手臂却牢牢地环住她,像青蛙的舌头一般将她重新卷入到自己的怀抱中,赤裸的肌肤紧密相贴,让凝眉的脸颊一下子燃烧起来,她深深地低着头,不敢看胤禛,也不敢随意挣扎,怕又引来他不可理喻的惩罚。
可是过了许久,眼前的人只是固执地牢牢地抱着她,并没有其他任何行动,这让凝眉误以为四爷睡着了,于是,她壮着胆子抬起头,想偷偷看一眼,却正对上一双深情凝视自己的眼眸,在黑夜里闪闪发亮。凝眉吓了一跳,立刻把头埋下去,但是到底四爷快一步,手指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头看着自己。
“别动,让我好好看看你!”胤禛动作霸道,语气却温柔得近乎恳求。
凝眉抬起眼睛,她也想仔细看看四爷,奈何总是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总是隔着这么难以消弭的误解,好不容易现在离得近了,不再互相指责了,背上的道德十字架却是那么沉重,压得凝眉抬不起头来,让她再也无法和四爷站在平等的地位上,理直气壮地谈“爱”了。泪水蓄满在眼眶里,凝眉移开视线,哽咽地说道:“别看了,求你了!”
胤禛放开了凝眉,她低着头,一开始只是低声啜泣,可是泪水一旦决了堤便再也不可遏止,她哭得双肩颤抖,泣不成声,这七年来,她的心里何尝不痛苦,何尝不煎熬,可是,这些痛苦和煎熬又要向谁去诉说,向谁去讨还?所有人之中,她始终都是最无辜的那一个,却总是承担了最大的不幸。冷静下来的胤禛是不会不懂凝眉的委屈的,他开始后悔不该这样轻慢粗暴地对待她,自责与无措之下,胤禛的唇瓣重又熨贴上凝眉的脸颊,轻柔而又缓慢地移动,品尝着她眼泪的苦涩滋味,也体会着她一路走来的艰辛与不易。
这场突如其来的云雨缱绻,曾经是凝眉七年前求而不得的梦,如今梦想照进现实,负疚感却远超出了所能得到的快乐,所以她一直僵硬着身体,纠结于到底该遵从身体最真实的反应,还是坚守住身为人妻最起码的节操。但是此刻的胤禛却无比地用心险恶,如果说刚才,他是用暴力征服了凝眉,但是现在,他却拿出了最大的耐心和最温柔的攻势,铁了心要从意志上彻底摧毁凝眉,要她心甘情愿,彻头彻尾地与自己一起沉沦。
甜蜜轻盈的吻,火辣撩人的爱抚,魅惑悸动的逗引,所有的一切就像盘丝洞里的蜘蛛精吐出的蛛丝一般,无孔不入地与凝眉的每根脑神经互相纠缠,搅得她无法再用理性来思考。终于,她不再如枯朽的腐木般僵直,慢慢变得柔软,软得就像缓溪里逐波的青荇,柔得就像长河畔迎风的金柳。胤禛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有点得意,也有点欣喜,不管经过了多少磨难,不管在外人面前是什么模样,凝眉始终对自己还是初心不变。
在胤禛精心设计的这个温柔陷阱中,凝眉终于还是情难自持,笨拙而生涩地搂住了他的脖子,回应他的热情。胤禛的手抚过凝眉迤逦的曲线,好似一阵春天的杨柳微风,所到之处,层林尽染,一片嫣红。凝眉则化身成一只快乐轻灵的小鸟,在萦绕于密林的浓云薄雾间穿梭飞翔,低吟浅唱,一时间,春风化雨,峡谷深涧中涨满一池春水,自己绵密丰盈的绒毛之上也沾染了晶莹的雨滴。鸟儿飞得时间太长,终于觉得疲累,便敛起双翅,栖息在树梢。
凝眉伏在胤禛的胸口,安静得像屋外依然纷纷扬扬的大雪,而胤禛的手臂则穿过凝眉流泻在枕边的一席青丝,搂着她的肩膀。一室宁谧间,只有彼此轻浅的呼吸声,翩若惊鸿般钻入耳蜗,荡开心湖里圈圈细微的涟漪,温热的气息在耳鬓厮磨间氤氲缠绵,让裸露的肌肤渐渐发烫,怀抱里的暖蔓延过周身,缓缓覆盖了绵延七年的相思。
那夜,胤禛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去的,却睡得那样踏实安稳,唯一遗憾的便是醒来时分,凝眉已经走了,身边的床铺空空如也,徒留佳人的一丝余温。想起昨夜的那番温存,胤禛脸上挂起一抹回味无穷的笑意,然而只是一瞬间,那笑容迅速冷却,他握紧了双拳,暗暗发誓:“既然已经回来了,便断不会再让你离我而去,我有的是耐心等待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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