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弟

作者:无术也振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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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无妄灾


      枚简闻言摸了摸鼻子:“不会吧,我哪有。”

      然他二人还未来得及再说些什么,此时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响动。两个人偏过些头听了一会,只闻得嘈杂人声一片,遂起身走到门边,也只瞧得见门外有数名侍卫正来回走动。

      公羊琤叫住一人道:“这什么情况?”

      “小姐,是将军回来了!”

      她伸长脖颈往府邸大门口的方向望了望,并没有看到公羊罄的身影,却见那侍卫往相反方向一指:“将军在后头,鞠司寇也在一道。”

      枚简有些惊讶:“以楠也在?”他转头问公羊琤道,“你兄长与以楠何时有的交情?”

      然对方也是一头雾水:“我不知道啊。”

      所有人都快步往同一个方向行去,走到后院拨开已聚集在此的一众,只见一青年男子背上背了另一个,背上那人面色苍白,灰头土脸,意识全无,一袭白衣已叫仍在缓缓渗出的血迹晕染得一片狼藉。

      几名侍卫正帮忙小心翼翼地要将那白衣人从他们家头领的背上弄下来,公羊琤也赶紧上前搭了把手。枚简问道:“以楠怎会跟你在一块?他怎会伤成这样?”

      公羊罄瞥他一眼:“你怎会跟我妹妹在一块?你倒是理直气壮。”

      “他有事找你。”公羊琤赶紧打圆场道,“鞠司寇这究竟出了什么事?”

      “……如这般所见,暗器所伤,许是遭人暗算。”公羊罄喘了口气,“刚去了宫里一趟,出来以后没走多远就看到他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今日无需上朝,那道上没什么人,他没练过武,眼下这气候,放着不管一天就死了。司寇府离得远,只能先回来处理一下。”

      女子诧异道:“你从哪里进来的?没见你从正门进啊。”

      对方囫囵指了一下:“走的操练场,翻墙进来的。人昏过去了就死沉,背着他不想再绕路到门口,还是直接穿捷径方便。”

      “……等会,既这样说,你把他从墙上扔下来了?”公羊琤低头指了指鞠以楠额上的一块淤青,“这里的伤是你弄的?”

      公羊罄咳了一声,顾左右片刻,随后吩咐手下道:“请个医师来,给司寇府传信来接人。”

      众人遂陆续散开做事去,几个人将鞠以楠安置去了别处,枚简安静了一会,忽地道:“你见到他时,他是个什么状态?”

      “……半死不活。”

      他皱了皱眉:“……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他朝向哪里,趴着还是躺着,挂树上还是掉阴沟里?”

      “趴在路中间。伤都打在背上,肯定是背后遭袭,也应当并非由别处拖来。头朝王宫方向,没在宫里碰到他,王也没说他来过。”

      “那应当就是去王宫的路上被袭击的了。奇怪的是为何不将他拖到隐蔽些的地方,这般明目张胆,好像巴不得别人瞧见一样。”枚简沉吟片刻又道,“可看得出他是被什么暗器所伤?”

      “据伤口形状,就是普通的脱手镖,看不出来头,毒都没下。”

      公羊琤望了兄长一眼:“既今日不用上朝,你们一个个的,都跑去见王做什么?”

      对方含糊道了句“有些公事”,却莫名朝枚简横来一记眼刀,枚简心下“咯噔”一声,像是猜到了什么,随即道:“琤琤,本侯想与将军商量点事,你回避——”

      “——回去给我拿件短打来……吧,身上沾血了。”

      女子瞧了瞧她兄长,一身衣裳上下皆是深色,只道是压根就看不清楚沾了没沾。

      公羊罄却一脸认真:“沾了。”

      目送对方走开后,男子皱了皱眉:“你连个好一点的托词都不会找?”

      “谁不知道你我间的芥蒂,你妹妹也不会不知道。””枚简冷声道,“更何况琤琤又不是三岁小孩,她从来不需要你这种手段蹩脚的保护。”

      公羊罄面无表情:“既不是小孩,也无需再称呼她乳名,这不该你来叫。”

      他懒得辩驳,抬手做了个“请”,暂且偃旗息鼓,两人便重新走回前堂。

      阖上门坐下,枚简也不再客套,开门见山道:“你去面君,是不是跟他说,你不想协助本侯彻查朋县杨氏一案?”

      在公羊罄作出回答前,他就料定了是这么回事。

      此案嫌犯虽已收监,但当时得以抓捕,全在于朋县县令潘蓂生掌握了私造金银铜货币的大量钱范,据其数目推测,铸币规模也应极大。谁知杨臻一口咬定自己一枚货币也未铸过,且目前为止,又确未能找到私铸钱币,若是草率审判,恐难以服众。一恐责任重大,二无如山铁证,那潘县令才不得不上报此案。

      如此境地下,此案不仅要审要判,先将罪状查清方是首要。须找出私造货币,须具悉其数量究竟多少,又流通入市多少,因此动用兵力外出协助,实属必然。

      国君既已将查审权交付于最亲近信任者,助力军也绝不可能指派闲杂人等。朝中两大兵源,一批在烛麟军元帅冯世昭麾下,一批在绿湖卫指挥使公羊罄营中。廉匀已公然拒绝秦、冯两家介入,冯氏手上的兵自是不可能启用的了,况且烛麟军的职责素来只两件,一为御前护君,二为沙场护国,底下的杂事极少触及,主要因冯世昭气傲使然,眼下倒也能成为一个拒用此军的不错借口。至于绿湖卫,却没那么多规矩,上保庙堂仪仗,下蹚江湖浑水,道是只要指挥使有点兴趣的,挖河修路的活也指不定会接。

      然眼下的问题在于,公羊罄明确表示自己没有兴趣。

      枚简今日来访,原就为了确认公羊罄是否要参与此案,虽说对方似乎也别无选择。只不过廉匀要自己做这审案者,恐怕这位指挥使也不可能心甘情愿参与其中了。

      于是眯起眼道:“如今都是殿前王臣,何至于?”

      “恩怨如此,何必假意大度。”

      枚简听闻这话,不由咬牙笑出声来:“这话说出口,也不知你哪里来的脸面,莫要颠倒了黑白才好!”

      这会恰巧坐得两腿不适,他便拍了拍膝盖站起身来,一面拾起茶盘里的壶盏给自己倒了些水,一面继续问道:“那王可应允你不涉此案了?”

      他自是知道廉匀不会同意,有意问这么一句,不过想要挫一挫对方锐气,果不其然闻见一声冷哼。

      “可惜了。”他幸灾乐祸道,虽说也不过五十笑百。毕竟自己也曾竭力推辞过,可若是主上一心要撞南墙,苦口婆心并没见什么用处。

      无言片刻,公羊罄却蓦地道:“恃宠而骄忘了形,哪天打入冷宫,有你好果子吃。”

      枚简刚往嘴里送了口茶,“啪”地一声将盏碗搁下,呛了数声,好容易平复下来,不由恼怒道:“殊不知你这钊国人的中原血统纯是不纯,阁下讲起官话来,竟还没本侯一个关外来的好?这般阴阳怪气是何意思,倒给句明白话,你这究竟是在骂本侯,还是在骂一国之君!”

      话不投机半句多,然诸事未毕,双双怒视半晌,一时无人言语。

      暂缓片刻,枚简闭了闭眼,耐下性子终于又道:“以楠今日前去面君,恐怕也是为了此案。” 特意选在不上朝日私下觐见,必定也是有私心要表。

      公羊罄质疑地望了他一眼:“此案与他有半分干系?”

      “就是因为没干系,他才会去跟王要这案子。”

      “不熟悉。只觉此人性情内敛,素爱独来独往。”指挥使眯了眯眼道,“他不知此案是你囊中物?多此一举。”

      “可反倒觉得,这像是他会做的事。”枚简沉吟道。

      按晏国新刑律,地方案件上报后,一般确应由司寇查审判明;然三等及以上爵位者,经国君授意亦可查审讼案,此乃晏国先代已有的传统,秦瀚为彭县杨氏一案毛遂自荐,便是要做此想。此案个中有多方利益勾缠,廉匀虽要拒绝,可顾忌禹湫公位高权重资历深老,他无法拿鞠以楠作为抗衡之戈矛,迫不得已,枚简才被拉出来代替这司寇大人成了众矢之的。

      廉匀的意图昭然,既然对方不欲遵循新律,却执意要提起旧制,那就找一个公室中人来负责此案,可找的偏是他应嵘侯——年轻资浅,异族血统,爵位尚低秦瀚一等,最关键的,他自己也老大不情愿。

      鞠以楠与枚简交情不差,也应当知道他并不欲承应下这桩差事,更何况他这边还苦兮兮地与病榻缠/绵了半月有余,若猜对方终归于心不忍了,这一趟是打算前去跟廉匀说道一番,有意要将这颗烫手山芋拨回自个兜里,这番揣测也绝非没有道理。

      再一想这当朝司寇为人如何,倒更是说得通。虽原籍为桉国人士,如今却身负司掌他大晏一国狱讼之要职。到底而立年已过,在他们这一批扶助新君登上王位的异国功臣中,此人年纪最长且心绪最平,可说白了,他就是个老好人而已。不因利己讨人欢喜,却要为了帮别个忙,时不时没防备地就做了那出头鸟,便是不参与党/派纠葛,无势也不至就无事了,只是被老旧权贵一派妒恨这种事,天晓得他自己心里清不清楚。

      不管怎样,于枚简看来,每每廉匀企图出其不意,这林林总总的麻烦,接踵地就要来了。

      少年时分明还好,这几年或许是朝堂上周旋得愈发精湛,人道是主上做派也愈发张扬,人至成人,心性却叫顽固孩童亦比不过。譬如眼下,他甩手给自己丢了这么个烂摊子,在敌对者看来,便是实打实的挑衅无疑。

      不过枚简并非担心被提遛出来会于己不利。明眼人都瞧得出,他应嵘侯只是只“替罪羔羊”罢了,却非那赶羊人。当日于明面上他表现得一脸忿忿,只为给禹湫公找个台阶下,确实戏过了些,最后有些不好收场,所幸自己莫名其妙地晕过去了。

      那会个中情绪到底也是真假参半,目的有二。一为叫秦瀚不好表态,二也确实为宣发不满——既是不满此事麻烦,亦是不知廉匀此一出硬碰硬可有必要。

      然现在冷静想来,廉匀再怎样也不应愚勇至此,且枚简已知他另有打算,总算略微放下心来,只待静观其变。

      此时公羊罄开口道:“你意思是,鞠以楠打算自找麻烦,但半道上遭阻,于是未能成功。”

      枚简眉间一跳,竟觉语塞:“……你若硬要如此理解,也罢。”

      想了想又道:“伏击他的人或许是为了阻止他揽下此案,可他无论去是不去,这桩案子都绝不可能还给他了。”

      否则岂不又给了秦、冯一派可趁之机。

      “那何必把他搞成这样。”

      “这话你就要去问真凶了,本侯也想知道,或是待以楠醒来以后,直接问他得好,指不定他去往宫中压根就不为这个呢。”枚简干笑两声,“或许是为了看望本侯呢,这也未可知啊……”

      “奇了。为见你进宫却遭袭击,你是那天下异宝,还是什么绝色妃嫔——”

      所幸公羊琤进来得及时,手上捧了一叠干净衣裤,朝兄长晃了晃,叫他自己拿了去换,转头又对枚简道:“侯爷可还要去瞧一瞧司寇大人?”

      他顿了顿:“……他可要紧?”

      “还好不要紧,看上去严重而已,但都没伤到要害,只是须在榻上趴一段时日,已知会司寇府上,叫他们快来领人了。”女子如是说,“怎么说,近日大家何故一个接一个倒下,时运不济么。”

      他勉强笑了笑:“没事就好。若他还未醒来,也没有看的必要了,待好转后本侯直接去司寇府探望便是。”

      公羊琤点点头。“那你也可以回去了。”她道,“门外有人来接你了。”

      他虽是有些惊讶,仍起身预备打道回府,只是临走时步履稍稍一顿,胸中陡生一点莫名,遂转身看了看接过衣物正要离开的男子,蓦地叫住对方。

      枚简于唇角浮起一丝古怪意味:“暗害以楠的人,该不会是你吧?”

      此话一出,公羊琤仿佛被他打了一下,公羊罄却一副要打他的神情,按捺了半晌方才开口道:“不是。于我,无论谁主此案,总要比你好。”

      “也是。”他沉吟片刻,终是慢慢点了点头,“权当我开个玩笑,可别见怪。”

      公羊琤重重叹了口气,似有不悦:“你身子还没好透,回去歇了吧,还有闲心思瞎开玩笑。”说着一把抓了他大步流星地便往外头走去,也再不理会他一路上念叨“莫要急眼,冲动是恶鬼”云云。

      跨出府邸大门,抬眼便见一马一安车停驻于此。车旁站一少年郎,双手插腰来回踱步,见了枚简出来这才停止走动,面上好似终于松了口气,旋即招呼一声:“老大。”

      他惊奇道:“你怎知道我在这里?”

      公羊琤插话道:“决明方才还与我抱怨,说你从不肯按安排走,害他白白多饶了一大圈冤枉路。”

      那少年倒也坦诚:“我一大清早就去苻芫宫接你,结果半个鬼影都没见着,只好再往光安殿跑一趟……”

      枚简眨了眨眼:“等会,你是去接我,跑王寝殿去做什么,我又不可能在那里。”

      “我是为问他你跑哪里去了,想什么呢。”少年不留情面道,“他与我说了句,‘要不你去绿湖卫府上看一看’,我来一瞧,你可不就在嘛。”

      他一时竟无言以对,公羊琤却在一旁笑道:“决明可是聪明人,有难处也知道要找谁。”她示意少年将自家主人扶上马车,却又忍不住多嘴一句,“这举国上下,也只你家侍卫找不见人了就跑王那参一本,还一问一个准,他在你身上下了个定点的蛊还是怎么的?”

      枚简登上了车,坐在里头瞪了她一眼:“回屋数你的嫁妆去。”说罢便一把放下门帘,将女子那张嬉皮笑脸的俏容挡在了外面。

      一个人坐车里时确实可以放松些,其间空间又大,枚简几乎是半卧下来,畅快伸展开下肢,双手一下一下地敲打腿骨和膝盖。

      外头传来少年的声音:“老大,你应下朋县那桩案子了?”

      他“嗯”了一声,稍作停顿又问:“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初七。”

      “都立春好几天了,还这么冷。”他不由地嘀咕一句,“这两天抓紧收拾一下,初九就去朋县,早走早回,早完事早升天。”

      “呃,老大。”对方忽地迟疑起来,“我可能,没法陪你去了。”

      “……为什么?”

      “是这样,我表妹刚巧初九要嫁人,非得催我吃酒去。”

      “……”

      突如其来的沉默总叫人异常尴尬。

      “……夏决明。”

      “在?”

      枚简气极反笑:“你倒告诉我,你哪里来的表妹!”

      车轱辘碾路的声响倒是一如既往,但赶车的人却始终不说话,枚简白白等了半晌到底没办法。夏决明好歹跟了他七八年,也从未见为了什么私事就拒绝公事命令的,这种状况原就反常,更何况找的借口之拙劣,堪比公羊罄,如此情形,委实让他摸不着头脑。

      “你该不会是摊上什么事了,确定不能告诉我?”他终是放软了语气问道,“若只为私事却一定要告个假,那也不是不可,但真有难处不要瞒我。”

      然那外头还是没动静,枚简有些急了,道是“你倒是吱个声呢”便掀开车帘,却见夏决明正悄没声地一个劲点头,简直无语:“你光点头我怎么看得见,到底有事没有?”

      少年愣了一下:“我没事。”

      他盯了这小子片刻,料定对方也不会说实话了,只得作罢:“算了,那我找别人随行。”

      这会夏决明却立马开了口:“这不劳你烦心,我会安排好的!”

      枚简疑惑地瞥了他一眼:“你确定?这几年碰上出门出路,都是你与我一道,再怎么说我也习惯了,可别找个更不靠谱的来。”

      “瞧你说的,我坑谁也不会坑你。”对方信誓旦旦道,“你放一万个心。”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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