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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第一章
季夏蝉鸣寥寥,白鸟掠过遍满斗攒芙蓉的池塘,惊起一圈圈涟漪。拱桥岸的绿沈柳木摇摇曳曳,顺服地垂下枝条,没过簇拥着芰荷的绿云。
“今天先到这里。”宋清瑜合上书卷,“没抄完第四章的不许走,我挨个检查。”
堂下霎时间一片唉声叹气。宋清瑜很满意地点了点头,在十几双眼睛怨毒的注视下飘飘然地走出玄关,离开了书堂。
墨色的薄绢随着燥热的风被轻轻挽起。宽大的帷帽几乎遮住了他整张面容,这般不合时宜的打扮却没有引起街边多少人的注意。踩着扁舟叫卖的渔人从篷舱里探出头热情地招呼他:“宋先生,今儿个下课早呀——”
宋清瑜止住脚摆摆手道:“孩子们都听话,教得快。”
渔夫哈哈笑道:“这儿正好余了两斤鲈鱼,你拿走回家给林大将军尝尝,味儿好着呢。”
“谢谢您,好意心领。林哥要是知道我又随便受礼,怕是要棍子招呼我了。”
宋清瑜中规中矩地颔首,抱着一摞书卷匆匆离去。渔人的妻子从舱里探出头来,略有些担忧道:“宋先生还是没收?”
“嗯。”渔人叹气道,“他们家一直都很穷啊,一个教书先生一个大将军,日子过得也没好到哪儿去。”
女人也点点头:“宋先生这么善良却没什么好报应。听说是小时候受欺负,用刀子刮坏了脸……”
“你是说先生的脸?”渔人有些惊讶,不由自主压低了声音,“我听说咱们这片地方有一个小混混里的老大,也是毁了面容,据说从来不在手下面前露脸。”
女人也不由得有些紧张,道:“那他们俩会不会有什么关系啊?或者就是同一——”
“别瞎说。”渔人制止了自己的妻子,“先生老爷们的事情,哪轮得到我们这些粗人来议论……”
宋清瑜推开门,破旧的老木门发出刺耳的悲鸣,震耳欲聋的鼾声随着酒臭味扑面而来,将他熏了一个踉跄。玄关处滚落着酒坛和几个碎掉的白瓷盘,内屋一片黑暗。
宋清瑜脸黑了一半,拔高了声音喊道:“林哥!”
鼾声渐弱,里面的人哼哼唧唧呻吟了两声,消停了片刻后又响起均匀的呼吸声。
“林庭——”宋清瑜提起下摆跨过狼藉的碎片,抬腿踹了一脚蜷缩在墙角的人,怒道,“你不是全年无休吗,又抛下部下自己跑回来喝酒?”
缩在墙角抱着酒壶的人似乎终于被踹清醒了,闷声道:“你不也又让学生留堂抄书然后自己颠儿回来了吗,彼此彼此。”
宋清瑜无话可说,对着只有一个后背兀自生闷气的林庭翻了个白眼,道:“你有本事等会别来吃饭。”
一炷香之后,林庭还是很没有骨气地坐到了木桌前。他其实并不邋里邋遢,只一身亚麻色布衫,琥珀色瞳孔,若不是懒得梳头发而整个人显得不修边幅,约莫也应该是个英俊有神采的年轻人。
宋清瑜把碗筷和盘子端上桌子,掀了掀眼皮道:“吃饱了帮我干活。”
冒着腾腾热气的白米饭和一盘叉烧肉摆在桌上。宋清瑜做的叉烧软嫩多汁、色泽鲜明、香味四溢。夹起一块来放到嘴里,肥、瘦肉均衡,既不油腻也不乏味,咸甜交错。
林庭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难得没反驳他的话,抄起筷子顺势挑走了盘子里最大的一块肉,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在尊严和食粮面前选择了后者。
一顿午饭吃得很沉默。林庭隶属于国家军队,又由于近年北旱南洪,在朝将军和官员的俸禄全进了国库,生活过得异常拮据。宋清瑜则是将大部分的钱都用来帮助没有条件上私塾的孩子,剩下一点还会被林庭拿去喝酒,最近买猪肉都要三思半晌。
林庭虽然看起来不靠谱,却是一个人照顾宋清瑜十二年,从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带到加冠成人。有些话就算不明说他们也心知肚明,默契地不将肉麻的话挂在嘴边。
将洗好的碗筷收回橱柜,宋清瑜翻出压在柜屉最深处的画卷和笔墨,返回内室,林庭刚刚解开腰封,准备脱下布衫。见他大步流星地闯进来,故作娇羞地遮住上半身,装模作样地哎呀了一声。宋清瑜没理会他,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在木书案前摆好卷纸和笔墨,折过身去命令林庭:“坐下。”
将画好的卷轴拿到书坊,这是宋清瑜每天的例行工作。起初林庭也反对过,后来被他一个白眼加一句“又不能指望你赚钱”噎了回去。
林庭见宋清瑜一脸正直认真地用自己的身体花式搔首弄姿,心觉有些好笑,抬手拽拽他面前的薄绢:“这玩意在家你也不摘?”
宋清瑜手上的动作一顿,用木梳将林庭乱七八糟的长发梳起,垂下眼道:“习惯了,也就没特意想着要摘下来了。”
布料之间摩擦的声音窸窸窣窣,宋清瑜扶着额头站起身来,拿起毛笔坐回到书案前,在米黄色的画纸上点下一笔。
宋清瑜笔下如走龙蛇,林庭只觉得看着窗外走了一会神,便听他啪嗒一声撂下笔,长舒一口气道:“画完了,穿衣服吧。”
林庭撑着脸颊的手一个错位,惊道:“这么快?我看看我看看。”
“不是之前我都没给你看过么?不行。”宋清瑜皱起眉,略有些不快地将手中的画卷快速卷起来,试图收到画筒里,被身手矫捷的林庭一个眼疾手快夺走了卷轴,在宋清瑜无声的死亡凝视下霎时间五官扭曲了一下。
空气沉寂了半晌,林庭僵硬地转过头,道:“你……这不是春……”
“不许说那个词。”宋清瑜一把夺过画卷,转过身去将它收入筒中。林庭尴尬地咳嗽一声,瞥见他耳尖染上的粉红,心觉好气又好笑,逗弄他道:“清心寡欲宋先生也原来喜欢情爱一类的东西?”
“生活所迫。”宋清瑜的声音有些愠怒,一步错开林庭的身子,大步跨到玄关门前,头也没回,“我去书坊了,再见。”
可怜的木门被撞上,林庭叹了口气,抓起木椅上的布衫和腰封,一边穿戴一边自言自语道:“半大不小了火气还这么大……怎么一点儿也没遗传他姐姐。”
宋清瑜前脚刚刚跨进书坊的门槛,一阵溃不成军的哀嚎伴随着一个藏蓝色苗条的身影飞扑而来:“小鱼啊——”
高速旋转的物体一头撞进了他的怀里,宋清瑜霎时觉得一口陈年老血如鲠在喉。将对方从自己身上抠下来之后,他把画卷从袖口中取出,叹了口气道:“常浥,不要用那种我已经死了的语气叫我的名字。你先看看。”
被唤做常浥的女子吸了吸鼻子,委屈地瘪瘪嘴道:“你还怨我?明明你应该昨天来交画的,害得爹把我劈头盖脸臭骂了一顿,说我净怂恿你干坏事……”
宋清瑜心道你确实怂恿我干坏事,为了掩饰想要翻白眼的冲动轻轻咳了一声,道:“这两天私塾的事情太忙了,没来的及拿过来。”
常浥摆摆手倒是一脸不在意的样子,对着那副作品不住点头赞叹不已,随后满意地将它收回画筒笑道:“不错不错,应该能卖个好价。你在这等着啊,我上楼给你拿预支的报酬。”
她说罢眨了眨眼,心满意足地蹦上了楼梯。宋清瑜舒了口气,忽然止住动作,回过头去环顾四周。
大厅空无一人,方才却感受到一道灼热有力的视线正紧紧盯着他。宋清瑜装作无事的样子继续站好,却隐隐约约觉得刚才的那种被人监视着的感觉并非错觉。宋清瑜二十五有余,自认为没招惹过什么仇家;除了个别比较熟悉的人之外,他也没有跟陌生人搭过话露过脸。
那难道只是普通的小混混?
宋清瑜左思右想也没思忖出个所以然,常浥已经从楼上下来,递给他一个沉甸甸的荷包。他颔首道谢,常浥弯眉笑道:“还有,上一本小说卖得很好,我们已经开始印刷第二版了哦,回头按说好的把提成分给你。”
她顿了顿,垂下眼帘,抓着衣摆略有些局促道:“还有……呃,我知道你和林大哥过得也不容易,别累到自己。没事的时候……啊,我是说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来找我玩嘛,教我念书。”
宋清瑜凝视着常浥片刻,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道:“只要你爹同意,你可以随时来私塾找我,离这里不远,你知道。只不过……”
他俯下身去贴近常浥耳边,缓缓道:“要交学费。”
常浥方才还染上些红云的脸颊一瞬间空白了,旋即她咬牙切齿地攥紧了拳头,朝着宋清瑜的小腹来了一拳,怒道:“不解风情!”
小巷。
带着眼罩的大汉微微鞠躬,毕恭毕敬道:“老大,我们已经知道那个私塾先生的住处了,他叫宋清瑜,似乎和兄长在一起生活。不过就算是在家也没把他头上那顶帽子摘下来。”
冗长的黑暗前方发出一声叹息,低沉而磁性的的男声道:“点到为止。别调查得太明显,他很聪明,应该已经有所察觉了。要动手就尽量快,以免留后患。顺便那玩意儿不叫帽子,是帷帽。”
大汉低下头去,战战兢兢道:“是,老大教导得对。”
声音沉吟了少顷,道:“事不宜迟。他明天还要在私塾教书,蹲到他下课,如果事有变故,我会在暗处出手相助。”
“是。”大汉道,小巷深处的声音似乎没有再理会他的意思,他琢磨半晌忍不住开口道,“老大,以前二郎也看很多人不顺眼过,宋清瑜也不是第一个他想揍的人,为什么您偏偏这一次允许他带我们出去闹……”
“他只是讨厌文绉绉的人而已,但那些人都是心善的好人。”声音道,似乎十分疲惫地叹了口气,森然道,“那个学堂里,我曾经看见有小女孩哭着出来,皮肤上还有红印……你知道为什么吧,他就是个禽兽。”
大汉被他说得有些毛骨悚然,小心翼翼道:“那也不一定吧,说不定……”
“她亲口告诉我,宋先生摸了她的腿。”声音嗤笑道,“这样的人居然还能冠冕堂皇地逍遥法外,真是让人难以置信。只是可惜,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想亲手杀了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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