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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与伤疤
刀很漂亮。
淡色纯铜打造,刃薄,锋利,刀口平滑,光洁,连柄也刻画得完美无瑕。
唯一不足,是刀身上浅浅的印痕。波浪状,横贯整把刀身,像一个诅咒,附在使用它的人身上。
一把好刀,轻轻触碰,便会留下血痕,倘若用力,就会鲜血四溅。
除了伤疤,还有绝望和心碎。
太好的东西都有致命缺点,比如双刃刀,会弄伤自已和他人,青瓷易碎,玫瑰有刺,虹彩不可及。
又比如甜蜜的东西往往藏着剧毒。
本田菊喜欢茶点,所以他比谁都清楚里面究竟有什么。
而且太甜的东西保质期都不长,坏了味道不说,吃多了还会拉肚子,比如蜂蜜,蛋糕,柚子茶。
又或者是疼爱,宠溺。
那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味的呢。
很久以前,这份憧憬,就变成了执念与欲望。
本田菊第一次见他是在竹林,青树碧叶,风声沙哑,绿波荡漾,仿佛身处汪洋大海,涟漪微摇,琐碎金光层层叠叠折射在绿海。
那人宛如神明,阳光,微风,花香,都是这人携带,他的笑容温尔文雅,眼里是星空万丈,穿着简单,一席翠色长袍,红绳枢纽系着玉佩一双,便是美不胜收。
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你叫什么名字啊?”他蹲下,笑眯眯的问,眉梢如新月弯钩,身上清香萦绕,声音婉转动听。
心跳猛漏一拍,瞳孔也随之放大,尽管年龄尚小,懵懂中也感觉到——他,对这个人有好感。
稚嫩的脸蛋瞬间通红,话语也在颤抖。
“我,叫本田菊。”
然后,小小的手掌被突然的温暖包裹,柔软细腻的肌肤传递着善意,轻轻捏了下孩童有些紧张的手心。
那人笑了,如三月初阳,将来自大陆的暖风吹进了终年被潮湿水汽侵扰的小岛。
“我叫王耀,你是新来的国家对吗?一个人肯定很辛苦,当我的弟弟吧,我来保护你。”
他愣住了,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人,直到脖子酸楚,本田菊才从喉咙里滚出一个字。
“好。”
幸福来得猝不及防,平淡无奇却又真真切切。
神说贪得无厌是罪,是罪,便要接受惩罚。
本田菊的惩罚,就是嫉妒和占有欲。
王家大院里不只有他一个孩子,他们同样有乖巧的脸蛋,软软的手掌,乌黑的眼睛,喜欢叽叽喳喳,喜欢茶水点心,也喜欢王耀的抚摸与拥抱。
一开始他不觉有碍,可越往后,嫉妒的毒草生长的越疯狂。
如果说王耀是一道光,那么这光,滋润了太多人,而夜,却想要独享这份温暖。
本田菊学毛笔字的时候,王耀握着他的手,捻袖,弯腰,勾背,一笔一划的教他,浓墨滴在宣纸,开始只有一滴,然而渲染开来,像梅花朵朵绽放。
他皱眉,袖子在纸上乱抹,很快纸张便一塌糊涂。
他的nini温和地制止了他。
“小菊这是在做什么?”
“nini,太多了。”
“我讨厌这个样子。”
太多了,太多的人,遮住自已,分去了王耀的爱,不喜欢。就像这墨梅,哪怕自已开的灿烂,如果数量太多,那人的目光就不会一直注视着自已。
不知不觉,恶果悄然种下。他深吸一口气。
“nini,我想认识大家,我想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
还在苦想怎样开导小菊的王耀眼前一亮,他把纸叠上,笑容满面。
“好难得啊,小菊,你一直不肯和湾湾他们玩,我还以为你不喜欢他们呢。”
是的,非常不喜欢。
但是本田菊笑得很甜,露出孩童最天真无邪的表情。
“是的nini,小菊很喜欢大家。”
墨水滴答落在纸上。
“哥哥,哥哥”门被撞开,一群粉粉嫩嫩的小娃娃吵着冲进来,为首的是个肉肉脸小女童,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是委屈,她气鼓鼓地揪着
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小男孩,指着黑乎乎的裙子。
“哥,哥哥,王浙把泥巴全抹在湾湾的裙子上,呜。。这是哥哥送的新裙子。。。”
被点名的男孩到是一脸无所谓,甚至有点不耐烦地低声抱怨。
“ 小气包,不就是玩游戏不小心碰到你了吗,这都要和大哥告状,略略略,爱哭鬼。”
“你,你个大坏蛋,最讨厌你了。”
女童的嘴瘪得可以挂油壶,呆毛都蔫了,像兔子一样眼睛红红的,两滴委屈的泪水随时就能掉下来,小手紧紧攥着裙角,泪眼汪汪地抬头看着王耀
王耀见状,急忙把王湾揽入怀中,将她抱进臂弯里柔声哄着,又假装生气的批评王 浙。
“小浙,你是男孩子,男子汉大丈夫,做错了事就要道歉,怎么可以弄哭女生呢?”
王湾像只小奶猫缩在哥哥怀里,不时抽噎一下,小短手死死抱住王耀的脖子,把鼻涕都蹭了上去。
周围的孩子也七嘴八舌地喊着,还有孩子老气横秋的摇着折扇,有的偷偷把纸叠成飞机,没有人在意角落里的本田菊。
王耀正哭笑不得的帮弟弟妹妹调节纠纷,忘记了今天明明是教他练字的,甚至忘记了他的存在。
啊,是这样,比起自已,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热热闹闹,和谐美满。
自已作为一个不速之客,实在是过于唐突。
本田菊眼神暗下来,笔尖猛的栽下,一大片浓墨,手指因摩擦过度留下了擦伤。
“nini,如果你能一直只注视着我该有多好。”
“如果这世上,你在乎的只有一个人该有多好。”
为此,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世界巨变,扭转,颠覆。
堕落与重生,仇恨与希望,邪恶与善良,似乎一切重回正轨。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从战火中走出,在废墟上站起的胜者,开始试图修复崩坏的规矩秩序,并重画饱受肆虐的新生世界蓝图。
1972年9月,日/本首相田中角荣访问中国,签署《中日联合声明》。
“本田菊先生。”
在两国领导人互相握手致意时,王耀毫不避讳地直视本田菊有些恍惚的双眼,笑的冷漠而生疏。
“别来无恙。”
本田菊惊慌地回答 “您也是。”而下一秒,猛地闭上眼睛,胃里翻江倒海,随之而来的不是恼羞成怒,却是无法言说的痛苦和绝望,潮水般的要将自已淹没。
他心心念着的大哥,曾经爱到刻骨铭心的大哥,为之痴迷到疯狂的大哥,不惜犯下滔天大罪也想要独霸的大哥,在本田菊丧心病狂屠杀他三十万人民后,是这般冷酷漠视,甚至对自已不屑一顾。
无论过去多少年,本田菊清楚,他在王耀眼中永远只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一个任性叛逆的弟弟,哪怕剑锋抵在自已的喉咙,那目光也不会一直停留在他身上。
“为什么不能永远看着我呢?为什么。。。不能臣服于我?”
“本田菊,无论过去多少年,你还是不明白,我从来不是谁的附属品,哪怕我死去,从古到今,一直。”
瓢泼大雨,杀红了眼的少年面容狰狞,握着王耀送给自已的长刀,手臂颤抖的不像话,而满身血污的大哥挣扎着爬起来,用已经断掉的剑指着他,眼里是不共戴天愤怒的火焰,声嘶力竭地咆哮。
“本田菊,想要伤害他们,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对,就是这样,就永远地注视着我吧,哪怕是因为恨。
本田菊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容,眼泪刷的落了下来。
雨水冲刷着最心爱的大哥伤痕累累的躯体,王耀背后多了一条鲜血淋漓的疤痕。
是自已砍下去的,为了证明自已足够强大,足够支配王耀而砍下去的,可笑又愚蠢。
本田菊已然分不清是哭是笑,更分不清脸上是泪是水,他只是一味遵循本能,向着对方再次挥舞起大刀。
好痛啊,大哥,我真的好痛,救赎我,或杀了我。
他的大哥没有救赎他,更没有杀了他,他只是打败了他。
尼采说,白昼之光,岂知夜色之深。
热烈的掌声把本田菊从回忆里拖拽出来,闪光灯包围着他,他感觉窒息的痛,远远地,王耀似乎挪动了嘴唇,但是他已经听不清了,眼前只是一片混沌,扩大扩大扩大扩大大。。。。。。
总是这样,无法逃脱,祥和热闹永远与自已无关。
回到家中,上司露出了古怪的笑容,招手示意本田菊靠近。
"你知道吗,今天我们和他们交涉很成功啊。"
“获得什么好处吗’
"嗯,也不能说是好处,但没有什么重大的损失,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损失指的是,本田菊脱到一半衣服的手停滞在了半空。
上司笑意愈浓。
“王耀放弃对我们的战争赔偿要求,也就是中国放弃对日本国‘偿付货物’的‘赔偿’要求。"
本田菊一下瘫软在地上。
”本田菊?“
他的嘴角颤抖,脸色发白,表情因极端痛苦而扭曲。
“一分钱都没要?怎么可能?这种事。。。。”
“是啊,这难道不值得高兴吗?我们现在的状况,赔偿无疑是雪上加霜,可你为什么看起来那么难以接受 ,发生什么了吗?”
怎么可能高兴得起来,本田菊想喊,但嗓子苦涩的像哑了一样,只能摇头示意上司离开,他想自已呆一会,却有一股腥甜弥漫舌尖。
深处传来的巨大痛楚几乎把他撕裂。心脏抽搐着,有一个创口正源源不断涌血。
他蹲下来,紧闭着眼,死死抱着脑袋,仿佛这样就可以堵住所有伤口,可以逃避一切罪恶。
冰冷的泪水滚落脸颊,一滴滴打在地板,最终像坏掉的水龙头,再也止不住。
胸口剧烈起伏,喘不过气,泪如雨下,没人知道,这个嚣张到几乎屠杀了整个亚洲的少年嚎啕大哭。
本田菊用力把自已挤做一团,发出野兽般沙哑的哭声,几乎把房顶震破。
“nini。。。。”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别这样啊,别做出这么残忍又温柔的举动啊。
求求你杀了我吧,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我已经失去你了。。。。
我终于失去你了。
本田菊声音已经哑了,可是泪水还在扑朔,完全止不住。
这就是他的大哥,在二战后自已百废待兴,可哪怕收到如此罄竹难书的折磨与欺侮,也放弃向他索要赔偿。
可是王耀不可能忘记三十万人民枉死的冤魂,也不可能忘记王湾被带走,血肉同胞被迫分离的苦楚,那么。。。为什么啊?
因为他是王耀,是五千年的泱泱大国,是一手带大自已的哥哥。
没有比这更加残忍的事了,可是本田菊又突然想起,在会上,王耀端起酒杯冲自已说了句什么,
但他没听清也不愿听清,现在想起,王耀似乎动了动嘴唇,又叹息一声。
“小菊。”
心脏传来剧痛,空荡荡的,有什么破碎了。
这是王耀留给他的温柔,身为兄长的,最后的温柔,至此,他们之间的关系与兄弟无关,只关乎利益,是国家之间,最纯粹,最直接,最现实的关系。
只是本田菊自已知道,他的心上将有一个空洞,填不满也无人能去填,那个血肉模糊的空洞,曾住着一个名叫王耀的中国人。
对不起,nini。
再见,王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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