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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师父师父,可以给我讲一讲您过往的经历吗?”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我听隔壁柳叔叔说,以前在江湖上,您也是个鼎鼎有名的人物呢!那一定是个非常惊心动魄、也无比壮阔美好故事吧——比话本还要精彩。”
“傻孩子,话本里都是骗人的。江湖江湖,说起来好听,其实哪里会是个好去处呢?”
“啊?那……在师父眼中,江湖是什么?”
“……是别离。”
唐离从落草的那一刻起,就是唐门弟子。
他是堡内高阶弟子的后代,彼时他的父亲在外执行重要任务,他的母亲因难产而血崩,苦苦撑了三日,终于撒手而去。生而丧母,他初初睁眼,尚不知什么叫作别离时,便已经历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别离。
三个月后,父亲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抱着襁褓凝视了他许久,轻声给他取了名字。
——唐离。
旁人对他的父亲说,“离”这个字不祥,取作名字只怕会折损了孩子的福寿,父亲却充耳不闻,只牢牢将他抱在怀中来回踱步,一声又一声地唤“阿离”、“阿离”。
后来唐离每每回想,都觉得父亲曾改换身份拜在纯阳门下的那半年没白白浪费,只消一眼,便将他一生的流离都窥尽、一世的命格都洞悉。
唐离是个很有天赋的孩子。母亲离世,父亲不能在堡内久待,他被嫡支抱去抚养,三岁之时已经能认清大部分基础机关部件,并且不出大差错地组装好属于自己的机关小猪。堡里的机关师傅对他赞不绝口,某回兴致勃勃地教了他一种恶作剧式的小型机关,怂恿他放在门边,等父亲回来的时候好生吓上一吓。
唐离乖乖地学会了,但是还没等他试验完效果,他的父亲回来了。
准确来说,是父亲满身血污的尸体,被同门的师兄弟带了回来。
那天唐离抱着机关小猪,茫茫然地被领去逆斩堂,又在那里茫茫然地站了一个下午。
逆斩堂里的前辈们难得释出善意,用尽量柔和的语调告知他这个噩耗。唐离懵懵懂懂地听了一长串,最后只知道一件事——他的父亲死了。
什么是死?他问。
师叔说,就是他的父亲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没有办法回来看阿离了。以后我们都会照顾阿离的。
唐离睁着眼睛,疑惑地问:“这和之前有什么不一样吗?”
他的父亲,三年之内只回过门派两次:一次是给他取名,那一回留了四个半月;另一次则是眼下,这一回他的父亲会留在问道坡,从二十七岁,到往后的好多好多年。
师叔语塞。
那大抵是他人生里的第二次别离。
十一岁,唐离失去了他的整个世界。
他一直是安静的性子,甚至可以说有些孤僻,即便和堡里的孩子们一同上学,即便经常受到来自父辈的照料,却也自始至终独来独往。他会回应所有人的善意,却对所有人都不热络,平常空闲下来,也只喜欢窝在家里,一个人摆弄机关药物,有纸笔就能画图纸画到天明。
从三岁到十一岁,他身边始终陪伴着的,只有当年一个零件一个零件组装出来的机关小猪,和门后竹林中经常往这里探头讨食的滚滚。
但机关用久了总会老化,生灵再长寿也抵挡不了时间,滚滚原本就比他年长,虚弱了小半年,终于遇到了再也啃不动食物的一天。那日唐离心急如焚地放下手中的机关去堡里找大夫,只得到一个无能为力的回复,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滚滚一点点没了气息。
他默默刨开土坑,把似玩伴更似家人的黑白团子埋入地底。待到他心情低落地回到家中,更是发现自己临走时太过心急,并没有将摆在桌上的小猪摆正,如今它早从高高的工具台上摔落,重要部件因太过老旧而全然粉碎。
就算能换上全新的零件,却也不是最初的、会在他脚边绕圈卖萌、陪着他度过八年光阴的那一只了。
唐离在那一日,始尝到这天地间别离滋味。
十六岁,唐离顺利出师,离开唐门到江湖上游历。
堡内也会布置下来一些任务,不过都不大危险——唐离身世堪怜,虽然他资质好,逆斩堂也不至于可劲地逮住一只羊薅羊毛。他多是在外边接私活,偶尔做几单人命生意,但大部分时间不爱主动寻求刺激,一般都走护镖这一行当。
这种活计加剧了他骨子里的不安定和无归属感:成日天南地北的跑,居无定所,餐风宿露,不知道什么是个头;此外身边的雇主和搭档也是一茬一茬的换,很少能相处到两个月以上,起初还能结交几个朋友,然而天长日久下来,本就淡薄的情感早在这样的奔波流离里消磨殆尽。
十九岁,唐离第一次被人求了情缘。
他年岁不大,却因为身手高超,为人也可靠,在江湖上闯出了不小的名声。从来英雄美人,少年英雄更是颇受红颜青睐,他自不是例外。
来表明心迹的是个小姑娘,平时温柔内向,也不知这一回登门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唐离没有立刻拒绝,最初的时候他想,自己也到了成家的年龄了,而这样漂泊不定的江湖生涯看起来潇洒,其实磨人得很,若能就此安定……倒也不差。
姑娘很好,几乎是捧着一颗心送到他面前,然而他们情缘了大半年,也是姑娘最先提出了放手。
唐离知道,这不是她的错。没有人能忍受无端端地就要和自己的情缘两三个月都见不上一面,甚至连音书都几近断绝。来是忽然的来,走也是突兀的走,像是风筝借着风在九重天上回旋飞舞,哪怕尾端牵着长线握在手里,也没人知道是不是下一刻这线就会被风刀干净利落地截成两段。
也许是旧事留给他的烙印太深太重,只要在某一处停留太久,他总是会莫名地心慌,继而被这心慌感所驱使,去寻找下一个短期的落脚点。他一生都在渴求安定,却一生都在身不由己地经历别离。
后来唐离学会了一首曲子,便时常在夜里坐上树梢,摘下一片叶子抵在唇边,反反复复地吹——这一手是他年少时摸索着学会的,本已忘了大半,不想经年之后又重新拾起来了。
那曲子,像饮露峡的风在呜咽,像嘉陵江的水在泣吟,也像纯阳宫的大雪,天策府的残阳,三生树的月光,像他二十年来踏遍的河山,也像他前半生里始终孤身一人的过往。
——那首曲子的名字,就叫作《伤别离》。
“可我从来没见过师父吹曲子。为什么后来又不吹了呢?”
“这个嘛……”
二十二岁,唐离护镖往西域去。
夜里扎营,商队点了火堆,煮了热汤,在白气里热热闹闹地互相谈笑,唐离却不习惯那样的氛围,照旧辞却商队主人的邀请,一个人坐到远处的树枝上,对着又圆又大的月亮,断断续续地吹那首早已烂熟于心的曲子。
有人在树下问:“你吹得真好听——这是你家乡的歌吗?”
唐离微微一惊。敏锐如他,在树下人出声之前,竟对那人的到来没有丝毫察觉。再低头仔细一看,便又释然:原来是明教弟子,怪不得如此擅长隐匿踪迹。
“唐离?唐离你在听吗?”
唐离道:“你认识我?”
那明教弟子一噎,大大地翻了个白眼:“不是吧老哥,咱们在这个商队里共事快半个月了,你对我居然一点印象也没有?”
“……抱歉,并未留意。”唐离实话实话。他从来没把这些一趟干完就一拍两散的活计放在心上,因而也不会花费心思去记身边到底多了什么人——反正到最后也是要分开的。
明教只好自报家门:“我叫陆归,陆危楼的陆,归寂道的归。”
唐离点点头:“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大事,就是很喜欢这首曲子。”陆归抱着双刀倚在树下,拨弄着刀柄上垂下的流苏,“有名字吗?”
“《伤别离》。”
陆归饶有兴致地重复一遍,若有所思,似在自语:“曲如其人。”又问:“我在中原好像没听过,这是你们蜀中的小曲?”
唐离道:“是我偶然所得,具体是何人所写、来自何处,我也不甚清楚。”
“这么说来眼下我只能从你这里听到了?”陆归挑眉,“唐兄——唐离,你介意教我吗?”
唐离从高处低眼看他,没说话。陆归不以为意,从怀里摸出一枚白色短笛,递到唇边试了几个音,竟也十分悦耳。
“我是真的喜欢这首曲子。”陆归说,“江南的小调太过旖旎婉转,我不大喜欢;中原的曲子有时又过于恢弘,非短笛所能驾驭。看来看去,没有比你方才吹奏的那一段更适合我的曲子了。”
唐离说:“你若是实在想要,不妨留个地址给我,回头我将曲谱默下来送你一份。”
陆归无辜道:“我看不懂。”十分理直气壮。
“……”唐离忍不住问他:“我要是拒绝呢?”
“那我就只能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寸步不离地缠着你了。”
唐离没法子,又不想真跟他动武,只得说:“那我再吹一遍,你仔细听。”
后来唐离深觉自己上当受骗,因为就算他答应了,陆归也依然寸步不离地缠着他,理由很简单:“这地方为什么这样转?”、“这里应该吹哪个音?”、“这一段能不能再来一遍,放慢点。”
唐离头痛欲裂地忍到护镖结束,迫不及待地跟陆归告了别,赶紧领着报酬溜得无影无踪。他实在是遭不住了,这辈子他就没遇见过这么自来熟的人,偏偏他又没有什么有效手段能把人拒之门外——不是打不打得过的问题,而是明教的隐匿功法在大漠里简直如鱼得水,半夜摸进他帐篷他都不一定能发觉。
过了半个月,估摸着陆归早离开此地了,唐离这才冒头出来又开始接任务。他打定主意,护完这趟回中原的镖,他就再也不走这条线,往后想必也不会遇上那个比猫还粘人的明教弟子了。
——然后商队出发的第一天,一身白袍的异域青年背着那对眼熟无比的双刀,笑眯眯地牵着马过来打招呼:“好巧啊唐离,又见面了。说起来上回那曲子你还没教完……”
唐离眼前一黑。
“曲子现在你也学会了,还有什么事?”
“唔……我忘性大,总得跟着你时时复习吧。”
意识到这份孽缘很可能继续,唐离不得不一边护镖一边任劳任怨地教陆归曲谱,力求行程结束前让对方学会吹奏。功夫不负有心人,商队抵达目的地的当天,陆归已经能完整并流畅地吹出一曲《伤别离》了。
唐离正庆幸着终于能甩掉这个包袱,结果拆伙后一边走一边觉得不对劲,拐进巷口转手就端了弩在手里,冷声道:“什么人?出来!”
陆归施施然从墙角里冒出来,抬起手好整以暇地一招:“哟。”
“……怎么又是你!”
于是就发生了如上的对话。
唐离当然不会相信这个理由,对方摆明了是要找各种借口缠着他,但他只觉疑惑:难道我同这明教有仇?也不像啊,之前杀我的机会不少,也没见他动手。或者有恩?不不不,谁家报恩会这么来。
赶也赶不走,打,两人旗鼓相当,又没到生死相搏的份上,靠武力也是完全没盼头的。无奈之下,唐离只得咬着牙认了,好在他是个适应能力很强的人,磨合了半年,竟也不怎么觉得这明教烦人了。
“我总觉得你好像没什么朋友。”陆归说,“在江湖混迹了这么多年却至交全无,有点失败啊唐小离。”
“不要这样叫我——是没有,那又怎么样?”
陆归凝视着他,语声低柔:“这样的你,不会寂寞吗?”
当然会,唐离也是人。否则的话,那一曲《伤别离》又如何能吹得那般凄切到动人心魄?只是:“习惯就好。”唐离语声很淡。
他想起自己身边来来去去过的许多人,也曾有交情不浅的,但诱惑、磨难乃至时光,都在不断摧折着那样薄弱的关系,最终等待着他的,只有一次又一次的别离。
那么如果从未得到,也就无所谓失去了。所以唐离渐渐学会了一个人待着,也渐渐习惯了一个人待着,尘世风霜如刀,而他选择了为自己穿上盔甲。
“再怎么习惯,也是会难过的吧。”
“你想说什么。”
陆归默了默,而后迎着他的视线,轻声道:“没什么,反正……往后我会陪着你的。”
唐离想,能陪多久呢?一个月,两个月,还是一年,两年?多久都没有区别,最终都是要离开的。
像他的父母、像滚滚、像机关小猪,像过去的很多很多人一样。
但他到底什么也没说,只是翻了个身,避开对方炽烈得仿佛要燃烧起来的注视,闷闷地应了一声。
“哦。”
谁知这一陪就是十年,十年后唐离从雪地里捡回了一个婴儿送去医馆,看诊的时候那孩子哭得嗓子沙哑仍不止息,唐离无法,绞尽脑汁地哄他开怀。
他不会其他技艺,只得摘了片树叶,吹了一首《伤别离》——情急之下,他也只记得这一曲。并不是欢快的调子,谁知那孩子听着听着竟真的安静下来,一边抽噎,一边含着手指朝他看来。
大夫问:“这是你儿子?”
唐离犹豫了一下:“不,这是我徒弟。”
大夫点点头,招呼妻子抓药,门帘一掀,出来的却是当年那个姑娘。
姑娘早已嫁为人妇,生活美满,乍然见到唐离也只微微一笑,提着药包送他出门的时候柔声说:“你变了很多。”
唐离抱着孩子,有点无措:“……是吗?”
“是一首温柔的曲子。”姑娘说,“唐离,我真为你高兴。”
她转身回了医馆,唐离则怔怔站在原处,喃喃重复:“温柔……吗?”
陆归拎着大包小包朝这边走来,一边走一边说:“吃的用的我都买好了,保管把这孩子养得白白胖胖的——大夫那边怎么说?”
“……不要紧,喝两天药就好了。”
自那之后,唐离再没有吹过《伤别离》。
“为什么不吹呢?唐离。”陆归也曾如他的徒弟一般这样问过。
“因为……”
“……你在身侧,从此我不伤别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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