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浅深处，繁花似锦年

　　“喏……就是这条小青蛇……”

　　老胡手指一扬，定在了正蹑手蹑脚想要遁跑的彦佑。

　　一个踉跄，青色绸袍水波横兴，四周鸦寂无声，嘈杂后忽的平地惊起无数缭绕云霓，盘旋几时，将将沾染了曳地素袍一端，似双无形之手牢牢拖住彦佑略略僵硬的身形。

　　我指尖轻抬，湖光山色般汇成一朵潋滟冰花，眼皮浅浅一挑，平仄开口道:“扑哧君，你也忒不厚道了，今日东道，竟也不作地主之谊麽？”

　　“地主之谊？小桃桃，可是凡人说的三餐庙府之计？”老胡抖了抖发髯，眉眼拢在一处欢喜的望着我，摩拳擦掌之色，我不禁点了点头。

　　“太好了，那我便好好品一品这凡间的珍馐，是否真如红红所言为六界圣品，万里无一……”

　　言毕，老胡撑地起身摇摇摆摆行至彦佑身侧，我紧随之后，如此，我与老胡一左一右立着，皆目光灼灼黏在彦佑面上。

　　只是，娑影茂茂，鼎足三人却各怀心思，老胡惦记着饕餮大餐，彦佑估摸着盘算怎的应对我，正所谓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尤其还有凤凰这只性情偏拗作风雷霆乖戾的鸟儿，一着不慎怕是要落个身死灵灭下场。

　　岂不令人惋惜？

　　老胡迷瞪着眼费解且专注的凝视彦佑，片刻后，神神秘秘的说与我：“奇怪……这小蛇怎的一动不动？”

　　我立时来了劲头，拿手戳了戳彦佑水灵灵滑嫩嫩的脸蛋，兀自感叹这厮如何保养的犹如蜜桃般吹弹可破的肌肤，冷不防身后凤凰凉凉一咳，我只觉如芒在背，讪讪收回了手，继续伶俐呈巧的恬淡笑着，心下却堪以告慰，遂后怕的正了神色，幸得我反应快，若被抓个现行，不晓得又要遭受怎样非人的待遇。

　　确乃非人，若然行差踏错，凤凰便罚我抄写经书，无形中荼毒我的神智，摧毁我的意志，真真叫人发指。纵是那些邪祟严咒也不顶用，佛家常言欲度他人先度己，度己才能度彼，只是我观凤凰每日只管遛趟子，闲来树下惬意，或躺或仰，并无半分要度己的模样，如此愈发忿恨，下笔迥劲有力，借以宣泄我满腔怨念。

　　我浅吸口气，余光瞥去，凤凰正黑眸定定看向我，眉梢淬着一层暮霭，杳杳隐于暗香浮动，几经飘零，忽的渐转和煦，竟冲着我撇唇一笑，瞬时万物复苏，秋霊岑岑，我几乎要溺在这一笑中，顿时乱了章法。

　　是以，未免美色当前失了仪态，我转首，稳住心神，却见彦佑嗳凄委屈恨铁不成钢般看了看我，只是这耐人寻味的趣意我却不甚领情，五指张开在其面上左右晃了几晃，彦佑仰天，叹道“头晕，莫晃……美人，你倒是解了我的定身术呀……”

　　彦佑使劲挣了挣身子，却是稳如磐石，纹丝未动，衣魅荡漾着粼粼水波，果真……是被定住了。我正待拈指作诀，老胡却提起缠藤萝卜脚猛地踢在彦佑小腿处，末了，见无反应，怏怏假装盯住手边花垣。

　　我窃窃低笑，耳边尽是彦佑呼天喊地一声嚎，老胡捣着手，一脸嫌弃。

　　须臾，揭去灵咒，彦佑便如泥泞入流，一时欢脱无限，只见他甩了甩臂膀，松了筋骨，细长眼儿却是转瞬不逝的扣在我脑门。

　　“我已解了你的定身术，你也莫想着逃了，虽说世间大统未必能事事详尽，但攸关爹爹与小鹭，我却不得不有根有底，以你我这交情，想来你也不好意思瞒我罢……”

　　我一面细细打量他表情，一面不动声色踩住他长衫下摆，二人眼神博弈，伯仲难分。

　　半晌，彦佑摇头晃脑叹息着“自相识以来，我便是一人，活了许多年依旧是一人，我也曾可笑的爱过，小心翼翼的期待过，满腔热忱被人肆意践踏，你说？我要不要痛快的哭一场呢？后来，我又活成了一枚棋子，虽不如意，倒也自在了许多年，旁人都说，洞庭里的水蛇彦佑形骸放浪，玩世不恭，远远看到皆要绕着走，我这脆弱的心肝千儿百年的也被炼成了钢筋铁骨，怕是世间女子再入不了眼……锦觅，你可还记得我被穗禾那妖妇的红莲业火打伤后，休憩于花界数日？”

　　彦佑灿烈一晒，我翻着眼皮，全心贯注的回想，他被业火灼伤，命在旦夕，就那么横卧在磨砺粗沙的蛮荒之境，我费了些力气才将他带回水镜，其后种种，穗禾行迹败露，甚至恼羞成怒要杀将于我。莫不是，彦佑在那段疗伤日子又欢喜了花界哪个精灵不成？

　　日久生情，也不是不无可能。

　　“除了花界，我已然想不出还有何处能教你修养安身……”我缓缓道。

　　那时那地，何其混乱，天界魔界剑拔弩张，便是一根头发丝般的触动皆会引起轩然大波。

　　“休憩的时日，我竟觉分外娴然，前所未有的淡薄，水镜里的一切却叫我生出一种莫名的惶恐，那花，那草，那水，那云还有……那人……”彦佑恍了下神，声音几愈低至尘埃，却又奇异的沉稳如斯。

　　他却轻轻颔首，似是回应自己“是了，她说她从未见过我这般好看的人，她说她欢喜我……哈……我惯来随性，不愿被束缚，我这样不拘泥小节的人怎甘被囚情爱牢笼……况……”

　　我听得他此番喃喃，恍然惊觉，彦佑却非我所识的彦佑，经年过月洗涤，褪去往昔青涩，竟愈发老成持重。

　　“况……你是早已芳心暗许了罢……”我顺口接过话头，彦佑猛地一顿，脸色绯红成片。我一见了然，复又笑嘻嘻道“扑哧君，你竟不声不响的结好了亲事……快说，是哪家姑娘……”

　　彦佑嗫喏着，花垣旁的老胡按捺不住抢着道“就是连翘那丫头……”

　　我瞠目结舌，只觉眼前哗哗的一径白云流水，微光乍现，旋即又心思郁结，彦佑可为挚友，可为兄长，只是，若共结连理，我是不知他能否担得起这份任重道远。

　　我观他一反常态的认真模样，思付良久，抬眸，“既如此，你须得实心实意待连翘，不得半分遐想，你可能做到？”

　　彦佑释然一笑，“定当全力以赴……”

　　我满意点头，“那你为何潜入缘机仙子处，适才老胡所言魇兽吐梦，你当如何解释？”

　　我亟需一个答复，一个合情合理的答复。

　　“……起先我确实是想要窥探小白鹭的命劫，你知道的，我这人生平爱好就是多管闲事，何况这闲事与你有关，我好奇的紧……月下仙人不知给了缘机仙子什么宝贝，竟叫向来滴水不漏的她展手相示，虽是誊抄，也实属不易，随后，我便溜进她的卷轴殿内，却无意发现了水神仙上尚在人间，命数如织，生生迭起……”

　　“我看滴水不漏之人非你莫属……若非今日，想必还不知个中曲折这般跌宕……”我揶揄，手心温热汗湿，方寸微乱，一方霞霭中，颤了颤嗓音，情愫还未及心口，便被齐齐拦腰斩下，凤凰见我霜寒异样之色，不由担忧上前，与我抵肩而立，恍若风华碾落寥寥无声，却叫人心境澄安。

　　老胡煽动胡须，陡然开口“也是个糊涂蛇，你看就看罢，竟还能睡着？睡哪里不好，偏偏挑了个危于累卵之地，叫那魇兽噬了梦境，若不是红红，你早就被润玉天帝给……”说着做了个咔嚓动作。

　　彦佑扶额，没奈何，手下一摊，“卷轴殿里燃了吞魂香，我吸了几口，魂都快没了，果真天上那些人没一个省油的……”

　　吞魂香？据说此物与魇兽如出一辙，便是擅吞噬人、神、魔之意识，中此香者虽未损伤本体，却可立时立刻扰乱心智，非难易者目不能视，筋骨散软，一炷香内，不出百步便会晕厥，我狐疑，转首看了看老胡，后者一脸坦然，甚至几分强自镇静。我立时了然，我当是狐狸仙使了什么非常手段，原是行了“偷盗”？
　　天界想来也不比人间太平嘛，是以卷轴殿内焚了此香不足为怪。

　　“想来是你们伎俩浅漏，不若怎会教天帝也晓得了？”真真头疼万分，我靠在凤凰肩头，乌发云鬓，把玩着手心一抹水光氤氲，指尖跳跃着润泽，现下那润泽被凤凰握了个正好，大掌并拢，合力将我沁凉手指裹在炽热的虎腾下。

　　凤凰不语，阖了下眼，再睁开已清明似露，深邃如晨间缥缈峰峦，一番纵横捭阖，便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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