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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凶难料
意欢的孕事,在第二日合宫给皇后请安时宣扬了出去。皇帝虽未额外加封,但意欢素有荣宠是人尽皆知的事,皇帝和太后都十分重视这一胎,赏赐颇丰,哪还在名分上计较?
皇后久病,近来性情越发偏执,此刻纵然心中恨极,仍要端着正宫的雍容殷殷垂询,赏赐下各样奇珍药材给意欢安胎。嘉妃深知意欢与如懿等人交好,更是恨得双目直欲沁血,每每看见她们结伴而行,眼睛里都要冒出火来。
……也怨不得嘉妃如此。如今她的五阿哥永珹既非嫡长,又非皇帝登基后的第一个贵子,上有已经十三岁的半大永璜,下有年纪相仿又天资聪慧的永瑾和母妃得宠的六阿哥永琪,若意欢再生育一个皇子,有太后做后盾,将来之事只怕更加难以预料了。
如懿私心以为,意欢生的如果是个公主,会比阿哥更让皇帝高兴的。
在男女未知之时,众人对意欢明面上都是一样的恭贺逢迎,只魏嬿婉的脸色着实不太好——她进宫已两年多了,肚子始终没个喜讯。不过这也怪不得别人,谁让她眼红皇帝赐给意欢的坐胎药,非要偷偷请人配了喝呢?若非如此,只怕凭她的体质早就三年抱俩了。
私底下如何且不论,明面上,如懿总要对她稍加安慰。也不必如懿开口,从长春宫出来,魏嬿婉就一路跟着她与海兰回了翊坤宫。
等落了座遣了宫女们出去,如懿便淡淡开口:“方才合宫欢喜,你还敢露出委屈模样来,是打量着宫里的人都是瞎的?现下没有外人,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是嫔妾不懂事,叫贵妃娘娘看笑话了。”魏嬿婉咬了咬唇,露了一丝酸楚,低柔诉说:“舒嫔姐姐有孕,嫔妾自然为她高兴……只是总忍不住心酸。那坐胎药嫔妾一碗不落地喝,怎么就不见有孕呢?”
如懿静静地看着紫砂杯里的茶叶浮浮沉沉,婉声道:“如果换做本宫,这个时候想得就不该是如何怀孕,而是如何争宠。有些话好说不好听,但你毕竟是本宫身边出去的,本宫便问你一句:魏贵人,你现在即便生了皇子,凭你的身份,能够养他在身边么?”
一言惊醒梦中人,魏嬿婉眼波流转,泪光莹然欲落,轻轻叹息:“嫔妾……嫔妾出身微贱,又只是个贵人,按着规矩,生了孩子不是送去阿哥所,就是交给其他高位的妃嫔抚养……”
“若送去阿哥所,那还是好的。可自从端慧太子殁了,皇上觉得阿哥所照顾皇嗣不利,如今宫里的阿哥公主都是养在了妃嫔们身边。你别看都养在生母身边,那是因为生下孩子的妃嫔们都是一宫主位……舒嫔至少还是个嫔位,况且她出身大族,抬举妃位是迟早的事。”海兰伸出手,接住土定瓶里细细一脉枝头垂落的清凉甘露,言语中是不容置疑的沉着,“若不能走到嫔位或者妃位,你生再多的孩子都是为他人做嫁衣。”
魏嬿婉被一语勾中心思,更觉悲哀:“嫔妾知道,只是皇上眼里总是看重舒嫔姐姐更多些。嫔妾……嫔妾也是没法子,想着有了孩子,皇上或许还能高看嫔妾一些……”
“本宫与愉妃都是旧人了,不过是与皇上情分重些;纯妃向来就不得宠;嘉妃虽然貌美妩媚,可也是潜邸的老人儿,她一心为了五阿哥,宠爱是有限的。年轻的妃嫔里,你已经是拔尖儿的,玫嫔和庆常在她们哪里比得上你?如今舒嫔有孕,正是你夺宠的好时机。凡事不要急,放宽了心,自然会好的。”
如在冰天雪地中忽得一碗热汤在手,魏嬿婉心头一暖,眼中噙了晶莹的泪,哽咽道:“多谢贵妃娘娘眷顾,嫔妾明白了。”
“如今舒嫔有孕,你只管殷勤着去永寿宫看望,自有你的好处。”如懿轻描淡写,复又嘱咐:“只是你记着,如今人人的眼睛都在永寿宫,你尽量不要送什么吃食过去,一应物件儿都当面叫江太医看了方可。若叫旁人动了什么手脚,再栽在你头上,本宫也救不了你。”
后宫倾轧,向来就是这般腌臜不堪。方听说舒嫔有孕时,魏嬿婉也不是没想过兵行险招。只是她在宫中没有人脉,如懿又把永寿宫看得紧,无从下手。如今听闻如懿一番指点,便又宽了心,左右舒嫔腹中孩儿也未知男女,还不如趁机夺了皇上的欢心才是正经。
思及此处,魏嬿婉忙不迭道:“嫔妾知道,必定小心行事。”
和海兰一起把魏嬿婉“忽悠瘸了”再目送她离开翊坤宫,如懿只感觉浑身的神经都疏散开来,好似打了一场硬仗,捧着茶碗小心地吹拂着,准备润润喉咙。
海兰望着魏嬿婉玲珑有致的背影,若有所思道:“姐姐,如今魏氏见舒嫔有孕,必定认为那坐胎药是有用的,用起来更加肆无忌惮,咱们是不必担心她有孩子了。只是咱们真的要看她得宠么?我怕她来日升了高位,就越发心大了。”
如懿仔细嗅一嗅茶香,眉目含笑,沉静道:“那也要皇上肯宠她。若皇上真得喜欢她,她何须等到今日?我方才说那些话,不过是为了安抚她,别去惊扰舒嫔的龙胎。如今宫中人少,舒嫔不能侍寝,皇上把眼光放在她身上实属寻常,过些日子,我就在皇上面前提一提,赏给她一个封号,也给她一个得宠的错觉吧。”
海兰微微颔首,道:“姐姐心中有数就好。永寿宫那里,我已经叫五福用心盯着了,绝不叫皇后和嘉妃有机可趁。”
“五福是你的掌事太监,怎么能让他去呢?还是我让三宝去吧。”如懿关切道,“永琪还小,你身边不能没有得力的人。永寿宫的事儿都有我呢,你呀,看好了魏氏就够费神了。”
或许是因为如懿的插手当真改变了意欢的命运,乾隆七年六月末,意欢生下一个小小女婴,是为皇六女,和硕和宁公主璟娢。太后略感可惜,皇帝则极为安心,虽碍于只是公主而未晋封意欢,然封赏都是按照阿哥的份例来的。这一通旨意下来,意欢只有感动的份儿,哪里还会委屈。
此时的魏嬿婉,已经在如懿的助言下有了自己的封号,封的是炩贵人——“炩”字与令同音,乃即将枯灭的火种里面又重新燃烧起新的火光,和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意思类似,是她“打不死的小强”般的一生的真实写照。
意欢未能生下皇子,高兴的不止皇帝,还有皇后与嘉妃,一时放松之下,纯妃的再度有孕都未能引起她们的在意。大约是纯妃本就不得宠,所以从有孕到生产都是平平顺顺的,并于乾隆八年生下了皇七子永瑢。
只是如此一来,纯妃便成了宫中生育皇子最多的嫔妃,即便皇帝一向对她的眷顾不过淡淡的,为着孩子的缘故,也热络了不少,连着太后也对纯妃格外另眼相看,对皇孙们更是关爱备至。
为着纯妃多子,永瑢周岁时,皇帝晋纯妃为纯贵妃,与她一宫的婉答应借了主位的光晋为婉常在。
寒来暑往,春去秋来,得宠的意欢和魏嬿婉相继晋为舒妃和炩嫔,宫中人少,是非也少。安逸已久的皇帝偶然看着镜中的自己,原来已年过三十了,虽然枝繁叶茂,到底没有一个嫡子,有违他让嫡子继位的初心。
皇帝回心转意,皇后自然尽心兜揽,冲着结发之情,冲着软语承欢的和敬公主,更冲着已故的端慧太子,皇帝终究是狠不下心来再冷落皇后,复又施恩如初,只盼望再生下一个嫡子。
为此,不光如懿等人,连盛宠的意欢也渐渐冷寂了些许。到了九月金桂飘香之时,长春宫中总算传出了喜讯,已然三十五岁的皇后再度有娠。自端慧太子早夭之后,帝后盼望嫡子多年,如今骤然有孕,自然喜出望外,宫中连着数日歌舞宴饮不断,遍请王公贵族,举杯相贺。
背后如懿等人在翊坤宫讨论起来,至今没有子嗣的魏嬿婉始终羡慕不已:“皇后娘娘冷寂了这么多年,没想到一朝复宠,这么快就又有了孩子。”她抚着平坦的小腹,伤感之中亦衔了微微的妒恨,只是不肯露了声色:“想来我侍奉在皇上身边已经五年了,一碗碗苦得倒胃的坐胎药喝下去,居然还未有孕,当真是福薄。”
意欢虽然待人冷清,好歹她怀孕时魏嬿婉对她也不错,时时看望,遂安慰她道:“你还福薄?看看你头上那支青鸾钗,可是渥南国的贡品,满宫里除了皇后和贵妃姐姐,就你有这么一支,可见皇上多眷顾你。你也知道皇上不过是为了嫡子,而非真正心疼皇后,又何必觉得福薄呢?”
魏嬿婉听闻苦涩一笑,低声道:“不过是一个物件儿罢了,舒妃姐姐那里不知有多少呢。姐姐有公主陪伴,自然万事不愁了。”
如懿笑语嫣然:“舒妃有六公主陪伴,炩嫔又何尝不是有皇上陪伴呢?左右以后皇后不方便侍寝了,这宫里还不是炩嫔你一枝独秀么?”
魏嬿婉这才弯眉浅笑,舒然道:“贵妃娘娘说笑了。娘娘才是深受恩宠,嫔妾怎么能相提并论呢?……只是皇后有孕,皇上这么高兴,咱们是不是该往长春宫去贺一贺?若不去,总落了个嫉妒皇后有孕的嫌疑。”
意欢扬了扬细长清媚的凤眼,冷淡道:“何必去赶这个热闹?皇后有孕与我何干,我既不是真心高兴,自然不必假意去道贺,还不如咱们姐妹们一起好好儿说说话。”她望向窗外石榴树上果实累累,忽然含笑:“我才想起来,大阿哥都满了十六岁了,贵妃姐姐可要给大阿哥选福晋了?”
提起永璜,如懿的笑容便似被细雨打湿,生了微凉之意:“可不是么?这些日子我也跟皇上提过两句,皇上也没什么话,不过还是我多操心罢了。所以闲来与海兰选了几位大人家的女儿,准备描了画像让永璜自己选一选。”
其实从始至终,如懿都没觉得永璜会成为永瑾的对手,所以在给永璜选福晋时也并没有刻意选择小门小户的女子来打压于他,反而从满军旗的中等氏族内挑了适龄女子来备选。
也算是对得起他这些年一声声“额娘”叫着了。
尽管意欢嘴上说着不愿去恭贺皇后,但碍于如懿劝她莫要让皇帝为难,所以跟着如懿等人一起去看了一回,做做表面功夫。
皇后中年有孕,自然格外当心,除了饮食一律在小厨房中单做,亦是请了齐鲁并太医院中几个最德高望重的太医一日三次轮流伺候。可惜再怎么调理,也无奈何胎气虚浮——这个拼命怀上的孩子,终究不是有寿之人。
这一个新年,在纯贵妃新生的皇七女和硕和嘉公主璟妍的啼哭声中过去了。
因为皇后的复宠,蛰伏许久的嘉妃也在此时显露了三月身孕。她的侍女贞淑是朝鲜医女出身,如懿估计自己下手的成功率不高,索性也就不在这个孩子上费心了。反正这个孩子会跟皇后的孩子前后脚出生,就由着皇后去费神吧。
三月的亲蚕嘉礼,为着皇后有孕,皇帝下旨由如懿代替皇后前往西苑太液池北端的先蚕坛进行。大清祖制,天子亲耕南郊,皇后亲蚕北郊。皇帝却叫如懿代皇后亲蚕,这消息一传到皇后的耳朵里,她腹中的龙胎又不知遭了多少罪。
然而皇帝无暇宽慰她。只因入春之后,京中大旱无雨,时日长久。这本是要春播的时候,滴雨未下,春耕无法照旧,到了秋日也会颗粒无收。京中若是收成大减,民心必定不稳。为此,皇帝忧心忡忡,不仅素食一月,更是斋戒沐浴,前往斋宫求雨,来后宫的日子自然少之又少。
为求雨水丰盈,后宫亦在如懿与纯贵妃携领之下,陪同太后在宝华殿祈福。可是偏偏清明都已经过去,还是晴日高照,一片厚云都没有。
这一日皇帝领着合宫妃嫔与太后请安,眼见太后与皇帝愁容满面,纯贵妃不禁进言道:“皇上与太后连日来诚心祷告,可这天还是一滴雨点儿也没有。臣妾多句嘴,也是为求个安心,不如请钦天监过来看看吧。”
太后原不信这样的事,但架不住皇帝病急乱投医,只好说:“福珈,去传钦天监监正。”
监正来得极快,想来遇见这样的年份,他们早就有了准备。只听皇帝沉声问道:“今年迟迟不见春雨,是否天象上有何妨碍?”
监正掰着指头,眉心紧锁,算了片刻道:“回皇上,春雨未至,实因后宫有与天象有妨碍者。微臣昨夜夜观天象,见天府星尾带小星,呈污浊云翳,对冲雨宿,致使春雨迟迟不下。”
皇帝听见“天府星”三字,略微疑惑,问道:“可能算出是何人星象不利?”
那监正苦恼半晌,先磕了三个响头,这才犹豫道:“回皇上,天府星乃后星,正对中宫皇后娘娘,而尾带小星,则合皇后娘娘身怀有孕。恕微臣直言,正是皇子与星象有碍……”
“荒唐!”皇帝怒极,将一盏茶都摔在监正身上,“皇后腹中乃是朕至嫡子,怎会不祥?”
监正也顾不得额头流血,连连叩首不止。众妃嫔见皇帝恼怒,亦连忙起身下拜劝解。唯太后阴沉着脸,半晌方道:“皇帝,且听听监正怎么说。”
皇帝看了太后一眼,又见那监正不似说谎的样子,没好气地问:“你说皇后腹中皇子于星象有碍,可有排解之法?”
监正惶恐道:“皇子虽于星象有碍,然皇上洪福齐天,龙威闪耀,邪祟不敢侵身,只待皇子生产之时,必有甘霖降下。只是皇子流年不祥,为皇上龙体,且请刚上勿与皇子过于亲近。”
皇帝正欲再批其胡言乱语,忽见赵一泰远远跑来,还在门口绊了一脚,几乎是滚进殿内来的,满脸是笑,一迭声道:“恭喜皇上,恭喜太后!”
众人齐刷刷看过去,皇帝还未来得及问什么事,就见赵一泰一边说一边比画,激动地流下泪来:“皇上,太后,中宫喜降麟儿啊!”
太后忙扶了福珈的手起身,欣喜道:“是么?真的是皇子么?”
纯贵妃稍稍迟疑:“可是日子不对吧?皇后娘娘的身孕离八个月还有两天呢,怎么现在就生了呢?”
赵一泰道:“一个时辰前娘娘胎动发作,太医说怕是要生了,烧艾也没有用,只能催生。幸好一切平安,皇子立刻就生下来了。”
皇帝先是欣喜,忽然想起那钦天监监正,寒声道:“还说什么皇子生产便有甘霖降下,朕看是你危言耸听,如今皇子早产,哪里有什么甘霖……”
话音未落,殿外忽然听得雷声隐隐,空气中夹带着潮湿的水汽闯进殿内,竟然快要下雨了。众人想起方才监正所言,勃然变色,赵一泰却茫然无知,凑趣笑道:“皇上,这是菩萨显灵啦!今日是四月初八,是佛祖诞辰,又逢喜雨降临,小皇子必定是祥瑞之子!”
他这一番话,说得皇帝的面色变了又变,两颊边的肌肉微微抽搐着,仿佛有惊涛骇浪在他的皮肉之下起伏而过。众人皆不敢多言,只顾着惊恐万状。
满殿寂然里,皇帝遽然起身离去,衣袍带起的风拂到如懿面上,她只觉拂面生寒,却又在颔首的瞬间,无端端浮出一丝飞快的凛冽笑容,倏尔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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