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你的路上微云向晚

　　她叫孟小蔚，因为她出生在盛夏，绿荫浓得化不开就是“蔚”。
　　她常常一个人，朋友很少，或者说几乎没有朋友。在她的眼中，世界是纯色的，玻璃一样，有时候很美很纯净，有时候玻璃碎了，就成一片一片地插在心里，心会流血，血是红的，没有温度。她最喜欢的事情是睡觉......嗯，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做梦。梦的世界里常常会下雨，常常是三月天的雨，春雨绵绵，灯遮在眼帘，雨会乏，她就和那雨一起睡了，进入下一个梦境，那种感觉就像是套锁，而梦境里的自己就好像被多棱镜分出许多个映像，不知什么时候便被切换了，切换在镜子里被锁住，梦里的世界很真实，甘如醴水，涩若胆汁。
　　小学三年级，那是她第一次清楚地看见梦境里的自己，第一次有种想把自己锁在梦里的冲动，第一次有种莫名的珍惜......
　　那是一次长跑比赛，天气热得出奇，作为“后补”队员的她被临时换上了场。操场是一整片的硬石沙地，没有被绿化，由石灰画出的白线作为跑道，一起步便扬起漫天的灰尘。发令枪响了，她感觉自己不受支配地跑着，开始时是风的声音，绸缎一样地迎面裹来；接着是脚步声，像是很多的玻璃珠溅到青石板上，又或者更加木钝一些，夹杂着细石碎沙碾压过的声响；然后是汗水滑落，晕进衣衫的缠密；最后一种声音愈来愈大，盖过了先前的所有，气流在罅隙间流动，一时竟有种游泳下水淹至唇腭的窒息与惊恐，是的，这是她的喘息声。她感觉无法呼吸，但好像不是口鼻，而是腿脚，她不喜欢这种感觉，一种湿热滞涩的感觉，就好像必须要挣脱什么似的，只有拼命地向前，向前，奇怪的是，在向前的过程中，眼前的一切好像都慢了下来，她看到了终点线，然后她听到了掌声，接着在滚滚热浪中，有清凉之意如琴键一般踏踩在身上，最后仿佛被抽离了一般，她看到了她自己，确切地说，是被众人簇拥着的自己，那个突然有种感动和幸福的孟小蔚，在潜意识里，她忽然蹦出一个念头，一个让自己也吓一跳的念头：孟小蔚是向往人群的。她看清楚了“她”脸上明显的笑意，要怎么形容呢，该是干净，美好，像雨后白色的山茶花那样吧......不对，这笑还应该有味道，味道还应该是新砂粘纸的糖葫芦那样，这不禁令她想再走近些看看自己，不过脚步是近了，那群人和那个“她”却远了，于是，她干脆坐在沙地上，远远地望天，远远地望“她”，直到视线模糊......不知什么时候，身上的衣衫仿佛落了雨点似的，斑斑驳驳地湿了，好像有什么声音在叫她，然后，又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有太阳的光点闪烁在睫毛间，睁开眼，是洁白的床单还有身侧的点滴瓶。
　　后来，孟小蔚听说自己竟然拿了长跑比赛的一等奖，冲到终点同学们正为她鼓掌的那一刻她晕倒了，天空下起了太阳雨，老师抱着她赶到了医务室。
　　“那个笑是真的吗？”她突然很想搞明白这件事，因为之前她从来没有幻想过鲜花与掌声可以归属于自己，梦境与现实严丝合缝的对接于当时的孟小蔚而言是一个前所未有的神奇经历，不过，最重要的是她发现了一件事：原来，她心里有一团火，一团让她想靠近真实自己的火，如果零度是冰点，百度是沸点，那么，零度是她的下限，百度却不是她的上限。
　　自那以后，孟小蔚有了一个特别的爱好——收集操场上的石头，因为她觉得这些石头都是有记忆的老古董，是沉眠的魔法师，是她与那个“她”的时契。正午的时候，把石头摆在自家的阳台上，阳光镀成的铂金便会如星子般溅落在石头上，明暗的光影中，偶尔，会看见彩虹。
　　眨眼，便到了小学毕业的时候，不知道算不算是跳脱了疏离，孟小蔚觉得自己不算孤单，但也谈不上有什么朋友，因为“朋友”于她总得深到一定的度，只有深到一定的度，才能感受到彼此的真实——一种当得起“朋友”这两个字的真实。如果实在要算一个的话，恐怕是梦境里的那个“她”，不过，孟小蔚觉得这也不错。
　　午夏的风袭来，暖暖淡淡地吹，摄影师摆好了照相机，准备好拍毕业照。
　　孟小蔚的个子不高不低，咸鱼一样干干瘪瘪地夹在人群中间，不时感到前面同学的头发被风痒痒地撩在脸上。
　　“ 等一下！”
　　好干净的声音，孟小蔚想，就像初雪，朔风，虽夏日，却清凉。
　　“你们挡住孟小蔚了，我觉得稍开一些会好。”
　　突然被“点名”的孟小蔚有些尴尬，不过还有一种感觉，就好像极细微的神经被触动了，就好像雨丝滴打六弦琴，就好像早晨起床拉开窗帘阳光透射在心里，有种像感动一样说不出的滋味。
　　那个人，是她的班长，一个她一直仰望的存在，一个笑起来很好看的男孩。
　　孟小蔚抿了抿嘴，笑了，她恍然看见了自己，还有那个男孩，都笑着，突然间，世界好安静。
　　年少意外的美丽，她措手不及。
　　而梦的转速，一刻也不得喘息。
　　恍过神来，人群已然散去，孟小蔚静静地坐在校园门口的那棵梧桐树下，看着天上的流云，也不知是不是看得久了，天突然变得很低，触手可及的安心。
　　小升初的那个暑假过得很快，孟小蔚依旧是摆弄摆弄她的石头，做做她的梦，虽然还不能和梦里的那个“她”交流，但孟小蔚觉得有“她”的陪伴便好。
　　学校的初中部和小学部共用一个操场，教学楼和办公楼就在操场的两侧，中间的图书馆是贯通的，一般本校的小学上完便会升到本校的初中。校园不大，学校在市里的名气也不大，不过，孟小蔚喜欢这里给她的莫名的温暖。
　　入学考试结束，走进新的班级，孟小蔚突然觉得，或许，一切可以重新开始，她不要再做那个平凡的孟小蔚了，她要成为新的自己，至少要努力，要尝试改变。
　　“孟小蔚!”
　　好熟悉的声音！
　　“真巧，我们又是一个班。”
　　孟小蔚转过头，就像夏日的一场滂沱，夹杂着些许的意外，呆呆地笑了，是班长，对，是他......
　　初中，他依旧是班长。
　　接下来的日子好比机械上了发条，每一天都能听到齿轮咬合的声响，奇怪的是，这样千篇一律的生活，孟小蔚却觉得十分享受，有时，她会不知不觉地看见另一个“她”，不管是她还是“她”，看到的时候，总是一副认真的模样。孟小蔚常常在教室待到很晚，书本翻页的声音很悦耳，还有看到他离开的背影很温暖。
　　就这样，到了学期末，考试结束一个星期后，成绩出来了，放在老师办公室，几个大胆的男孩会偷偷溜去看成绩单，然后给班级爆料“新闻资讯”，在“新闻报道”中，年排的第一名自然是最受关注的。
　　“孟小蔚，你知道这学期的年级第一是谁吗？”同桌觑着眼，一脸的狡黠。
　　“不知道。”孟小蔚搔搔脑袋，觉得这和自己无关。
　　“你不想猜猜吗？到时候可别怪我没给你打预防针。”
　　“哦......”孟小蔚挤出一个笑容，有点莫名其妙。
　　放学前，班长将成绩单贴在了教室前面有公告栏在的那堵墙上。
　　孟小蔚捡了一个人不是很多的时候，静静地凑过去，从班级排名的中游开始往上搜寻着自己的名字。
　　奇怪，怎么没有，还是没有，孟小蔚的心咯噔了一下，难道......孟小蔚把目光抬高了一些，突然瞄见成绩单的第一行有两个并排的熟悉的名字。
　　结果的确很意外，她和班长，还有邻班的一个男生三人并列年级第一，这还是她第一次......拿第一，而且，竟然三人并列，竟然和他一起。
　　受宠若惊之余，孟小蔚惊奇地发现，原来，自己也行，就是这么平平淡淡，就是走自己的路，按部就班。

　　初二体育节，学校举办排球比赛，这场比赛与学期末优秀班级的期末评比挂钩，每一个参赛者身上都肩负着班级荣誉的重担，班上的女生基本上都有项目，孟小蔚被分到的是排球单垫，一到体育课，班主任就会抽空检查“参赛人员”的准备情况。
　　不得不说，孟小蔚体育方面的神经细胞可能真的没有发育完全，已经练了有一个星期，孟小蔚最多也只能垫三十几个，这个成绩与邻班的准备情况相比实在不容乐观。
　　周五最后一节，是老班的课，按照惯例会在下课前说说这周排球比赛的准备情况，孟小蔚的心里很忐忑。
　　临下课了，不常见地，孟小蔚盯着教室黑板上方的老钟，看着指针一点一点地转，只希望它转得快些，再快些......
　　“孟小蔚，你在干什么？”
　　“我......”
　　“孟小蔚，我正要说你，排球单垫需要时间好好练，你不能太顾自己了，班集体分配给你的任务都不上心吗？”第一次，孟小蔚听到班主任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这样批评她。
　　“我没有”孟小蔚心想，却无力解释。
　　孟小蔚提起笔，想记下些什么，但，要记下些什么呢？她无法可想，也无处可记。她的心堵了石头一般，闷闷地难受。
　　放学的铃声响起，落在耳边，生疼。
　　该走了，可孟小蔚怎么也无法移动她的脚步，第一回，孟小蔚想为自己辩解一次，对，勇敢地，哪怕一次也好，她麻利地掏出纸笔，短短写了一段话：
　　“老师，不管您相不相信，我真的有好好练习排球单垫，我没有只顾自己，不过，这也不怪您，是我没有努力到让您相信我，我会向您证明，但请不要妄断我。”
　　此时，老师的办公室已然紧锁，孟小蔚半蹲着将纸条塞进门里，那一刻，心情出奇地释然。
　　夜深了，孟小蔚躺在床上，手里攥着阳台上取下的石头，从她的角度可以看到窗外的天空，恍惚间，好像听到了闹钟，脚步声和上课的铃声......
　　“同学们好，上课前，我想说一件事。”
　　孟小蔚没有抬头，却感受到一束灼灼的目光激光一样射来，敏锐得不真实。
　　“我要向孟小蔚同学道歉，而且，我等着孟小蔚同学的证明。”
　　......
　　之后，只要一有时间，孟小蔚便会练习排球单垫，操场空地，回家路上，楼下的花园小径，一切现实的可能之地，可能之时，甚至，还有梦里，她也会看见“她”与她一起奋斗。
　　手腕早已有了淤青，蜕皮，但孟小蔚不觉得疼，只觉得快乐。
　　一遍一遍地，看着排球升起、落下，垫在手上，撞在心里，汗水流到嘴边，是甜的，不是咸的。
　　终于，到了比赛那天，场地上有几个形制一样，不大不小的圆圈，垫球者不得出圈，计数员是学校的体育老师，孟小蔚站好场位，哨声响起，开始计数。
　　“一个，两个，三个......”
　　孟小蔚的心暗合着垫球的节拍。
　　“一百零一，一百零二，一百零三......”
　　孟小蔚的手已经开始没有知觉。
　　“九百九十八，九百九十九，一千......”
　　突然，孟小蔚看到即将下落的球，被一只老鹰似的的手从半空截住。
　　“好了，先到这里吧，后面的同学还要计数比赛，如果有人高过你们的成绩，你们还可以继续垫球。”
　　什么？孟小蔚心想，一时没回过神来。
　　她只记得有人将她拉出赛场，有人摇着她的肩膀，还有人抱着她......
　　“孟小蔚，你好棒呀，你都没看见体育老师的眼睛都快数得掉出来了！”
　　“孟小蔚，你怎么做到的呀？”
　　“是呀，孟小蔚，你就是个传奇！”
　　孟小蔚呆了，同学们的赞美，将她的神思拉回，让她意外，也真实。
　　踏进教室的那一刻，孟小蔚竟然感觉自己听到了掌声，稀稀落落的，比鼓点还要清脆，开始时是单一的个体，然后像潮水一样翻涌而来，连成一片，而她，就淹没在这样的潮水中，有一种感觉从未像此刻这样清晰，孟小蔚向往人群，向往鲜花和掌声，就像小学三年级的那次长跑比赛，就像......现在。
　　忽然，她看见同桌向她偷笑着冲来，“孟小蔚，快去吧，老班叫你，在办公室。”
　　什么？如果说刚才孟小蔚是呆了的话，那么此刻，她应该是彻底懵了。
　　“砰砰砰！”
　　“请进。”
　　开门“吱呀”的一刹那，就像古老的钢琴在磨牙——琴键就是钢琴先生的牙。
　　“老师......”
　　“孟小蔚，你来得正好，我想......就之前批评你的事道歉。”
　　“您之前不是......”
　　“什么？”
　　有一瞬的安静。
　　“不好意思，老师，您有收到我的纸条吗？”
　　“纸条？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孟小蔚瞟了一眼门侧——笤帚，簸箕，垃圾桶“卫士”正值在岗。
　　“没......没什么”孟小蔚笑了，心想：原来是“她”。

　　到了中考前，学校统一安排的心理讲座也越来越频繁。
　　按照惯例，心理讲座由班干与班委请来老师共同主持，碰巧，初二下学期的时候，她当选了班委，又碰巧，她旁边坐的是他。
　　“适度的紧张是必要的，但过度的紧张却适得其反，就像这个开口向下的二次函数，越过了最值点，结果只能是向下......”
　　孟小蔚趴在桌子上，眼神有些游离。
　　突然，他用指尖快速碰了一下她的手。
　　“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我......”
　　“你是不是最近太紧张了，刚才老师有说......”
　　“没......没有，就是......刚才讲座间隔我去水房用冷水洗了一下手。”
　　“这样啊......”
　　其实，她说谎了，可孟小蔚的心里，却很甜，这应该不是梦，对，可孟小蔚却不敢掐自己的手......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中考前最后一次模拟考也结束了，她考得很砸，成绩出来几天后，走廊里，她遇见了他。
　　“我还以为......”
　　“什么？”
　　“以为......你会哭，而且会哭很多天。”
　　有一瞬地呆愣，孟小蔚不知为什么，心里既失望又开心。
　　“为什么？”
　　“因为你很要强。”
　　是吗？孟小蔚自己都不知道，原来自己很要强！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之前那个平凡到无声响的孟小蔚呢？不过，他说得对，排球事件以后，孟小蔚就真真不再是原来的孟小蔚了，她能够感受到，包括梦里的那个“她”，这样的变化，孟小蔚既欢喜又讨厌。
　　然后，他走了，夕阳把他的背影拉得很长。
　　孟小蔚就站在他身后，和他的距离越来越远，他不知道，其实有一件事，她很想告诉他，孟小蔚是要强，也的确脆弱，她是软的，却不是谁都可以扎破，这一点，他不懂。
　　孟小蔚独自站了许久，但她的心还是忍不住抽搐，她想叫住他，甚至有种呼唤他名字的冲动，她的心里从未如此欣喜，更从未如此恐惧，竟有些患得患失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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