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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我原本跟一个哥伦比亚女生合租了一个apartment,她不能算是一个很安静的室友,但她是最能跟房东砍价的室友。每次见到我都会非常热情洋溢地打招呼,拥抱我,贴面,然后用西班牙说你好,我也会她说Hola。有的时候她会请来她的很多朋友在家里开派对。我到家之后都能听见他们在屋里唱歌跳舞。有一天,她对我说,Kai,对不起,我女朋友决定来这个城市工作了,所以我可能不会再继续跟你合租了。我错愕地看着她,还来不及反应说些什么,她又继续说,但是我同时还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看!她伸出手给我看了看她右手中指上的戒指,然后说:“我跟我女朋友订婚了,Kai!”
我站起来拥抱了她,向她表示了祝贺,说,不,现在她已经不是你女朋友了,现在你应该称她为你的未婚妻了。她特别兴奋地说,我下周就准备搬出去了,我女朋友已经找到了一个我们可以去住的地方。
好吧,这样的话下个季度续租的时候得我一个人承担房租了。我开始焦虑不安,我想告诉这个笑容阳光的大女生,我可以接受她跟她女朋友一起住在这儿,她们想干嘛就干嘛,哪怕在卫生间里□□都没关系,只求她不要走,因为我实在找不到比这里更便宜的地方了。中国留学生大多家境优渥,不是住在学校宿舍就是住在高级公寓里,我又不想找不熟悉的当地人合租。
接下来的几天内,她都在收拾屋子,大箱子小箱子,堆在了客厅里。我每天看着她在忙来忙去,间或她还会对我说,Kai,这个东西留给你了,我带不走。每次只要一想到她马上要离开,我就忘记了我的饥饿。我在fb上试着发布了寻找室友的帖子,但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我真的不明白,平时那么多求租的信息,怎么到我需要找室友的时候就没有了呢。我去教室里上课的时候试着问过有没有人需要合租,他们建议我去微信群里看看。我加了一些当地群,发现其他人也在找室友,并且房租还比我现在的高。
那个哥伦比亚女生终于欢欢喜喜地搬走了。我看到她的女朋友了,她女朋友跟她很像,也是哥伦比亚人,冲过来拥抱了我,然后互相约定以后有机会一起出去吃饭。我坐在客厅里,看着空了一大半的屋子,只觉得饥饿,没有悲伤,没有其他感觉。我很饿,我没有任何力气了,我又在不住地颤抖。我躺在了客厅的沙发上,看着被封死的壁炉,又觉得很冷。我伸出手,想要抓住一些什么,可是我知道我什么都抓不住。
我又去找了那个医生。在他第一次带我回家的时候,我就记住了那个公寓的key code,所以我能进去他的公寓楼。我敲他的门,可是没人应我。这天是Bank Holiday,日料店也不开门,我不用打工,所以我来太早了,他还没回来。
我坐在了他的门口。我很饿,我能听见自己的肚子在咕咕叫,同时我又很困,我的脑子又格外地清晰,我还在想,他是这一层唯一的住户,没人会看到我的。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他蹲在我面前看着我。我想站起来,但是已经没有了力气,然后笑着把手递给他。他把我拉起来,我快站好的时候,他手上稍稍用力,我的脸立即都快贴上他的脸了。我有点不好意思,放开他的手。他看了看我说,你做噩梦了吗,你看你都哭了。我赶紧抹去泪痕。他拿钥匙打开门,说,你又饿了,又想来吃东西?
他打开灯,说,我刚刚在办公室里吃过了,如果你想吃,我可以帮你准备一点沙拉,但是今天你不能再待在我这里了,因为今天我有工作要做。
人的背影是可以解读出一些东西的,他转身打开冰箱,没有什么想要跟我说些什么的意思,我看出他今天心情不佳,猜测他可能遇到了一些不顺心的事,就问,你今天还好吗?
他本来在拆开从冰箱里拿出的圣女果的盒子,听到我这句话突然停下来了,然后转身对我说,我刚刚回来,还没能有机会谈这件事,但我挺想跟别人聊聊这个的。
直觉让我知道他今天不快乐,我坐直了身子。我发誓,他说他挺想找人聊聊的那一瞬间是忧郁的。我简直爱死了那一瞬间的他。我一直都在寻找一个人能够拯救我,多次寻而未果,可是现在,我却惊讶地发现,我居然希望自己可以拯救他。
他坐在了椅子上,说,今天遇到一个临终病人,他的病床前有很多hope love的小礼物,床头还贴着各种各样的家族照片,我知道他很痛苦,可他却仍旧很礼貌地说thank you,我也知道临终关怀医生会很专业地安抚他,但是我同样心里很清楚他的病情根本撑不了多久。还有一个临终病人,他跟我说,他只想回家闻闻院子里刚修剪过的草地的味道,在舒服的床垫上做个梦。我觉得很难过,感觉到自己很没用,即使自己学了几年的医学。
我走到他面前,蹲下来看着他说,你知道吗,有些人可能不会再好起来了,但是他们拥有过那些生命中的美好,来这世间一遭,也值得了。我没跟你说过为什么我会厌食,其实我自己很清楚为什么,我家人在一场火灾中都去世了,亲戚住了我爸妈的房子,嫌我在国内碍事,就把我打发到国外念书,从此我就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了。就算是这样,就算我吃不下,我每天都会做菜给自己,万一我哪天就能吃下去了呢?我从来都没有放弃过,为他们曾经陪我度过了很久很久,我会想念着他们 ,记着他们的好,好好地努力地活下去的。死者长已矣,生者当勉励啊。
他低头看着我,轻轻地笑,说,你最后一句话我没有听懂,我很小的时候就移民过来了,中文水平很有限的,但是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别难过,You will see them again until next time. 我很想跟你再聊聊,但是我明天就要把一篇paper修改好发过去,不能跟你说太多了。好了,现在我要给你做一点东西了。他站起身,把圣女果放在砧板上,用刀切开。我站起来,走到他旁边,说,其实我过来不仅仅是因为我又吃不下了,跟我合租的一个女生搬出去了,所以我现在只有我一个人承担房租,下个月,我的租房合同就到期了,我没办法,她本来跟我说下一个季度还会跟我一起合租的。我是真的没办法才来找你的。
他又从冰箱里拿了一些无花果,把它们切开,头也不抬地问我,那你问过你的同学了吗?他又拿了一个牛油果,切开,放在blender里,再加上牛奶和香蕉。我就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走,他一按按钮,blender巨大的轰鸣声使我害怕,那种无助感又来了。等巨大的轰鸣声结束。我说,我问过了,我的同学大多数住在校舍里,不住在校舍的也是住在很好的地方,我住不起。
双亲去世之后,我再也没有这么直白地向别人表达自己的窘迫和困厄,就算是一个个地问别人租房情况的时候,我也只是说“我不太想住这么贵的”或者“我还是希望住个便宜一些的”,但是“我住不起”,我实在是说不出口。我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这个男人给我这么大的安全感,可以让我厚着脸皮说出“我住不起”这样可怜巴巴的话来。
他把smoothie倒在一个容器里,问我,所以呢?
我抬起头说,或许你认识什么人需要室友,或许……我看看他,突然说,或许你需要一个室友呢!我会付房租的,只要是在我能力范围之内,如果你嫌我能给的房租少,我可以帮你做清洁,我可以帮你做饭,我可以帮你看家,我可以帮你拿信。
他把沙拉和那碗绿绿的东西递给我,然后长久地看着我,说,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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