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

作者:草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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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听雨阁。

      入夜。

      小皇帝晚上从不召见他,清闲得很。

      大椿跪坐在竹席上扒拉着炭火,楼雨则捧着一卷话本子津津有味地看。

      ——那是他叫大椿给寻来的《感悉慈赋》,是从凡间各种赞美悉慈君神的作品里挑出来写的最好的一部。

      大椿看楼雨看得入神的样子,不禁道:“公子对这位悉慈君神好像很感兴趣。”

      楼雨有些挂不住,他总不能跟这孩子讲他就是那悉慈君神,看这个只是想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心吧。

      “定是因为公子同悉慈君神一样善良,都是个大大大好人。”好在他还没回,大椿便替他答了。

      “……嗯,是吧。”屋内烛火通明,抬头便可以看见那温润俊朗的楼公子脸上划过心虚的神色。

      大椿听着窗外噼里啪啦的雨声,道:“再有两日,这雨便该停了。”

      然后又想起什么似的,翘起嘴嘟囔着,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可是……可是大椿还是不希望公子同悉慈君神一样了,大椿希望公子自私点,多为自己想着。”

      楼雨一怔。

      悉慈君神济弱扶倾,温柔敦厚,未飞升时便已行善无数,被他救过的生灵天涯海角莫不有之,后来飞升成仙,也是逢乱必出,没有人去求他,他却只要听说,便自行找去,又不炫耀,乘风而来,乘风而去。让人家都以为是他们求拜的仙君显灵。

      这些事情几月里天下人都知道了。

      楼雨翻页的手改揉捻着书角。

      说的也是,好像他从头到尾人生里就剩下两件事:济世、修炼,修炼、济世。

      炉里的炭火静静地烧着。

      单纯的大椿偷偷觑着公子的脸色。

      半晌,才听见楼雨缓缓道:“大椿,若有一天能逃出这宫城,我们便找个山头,归隐吧。”

      窗外一地的落雨声。

      隔日度韶照常宣召楼雨,本是通知一个时辰之后再去的,但天色黑到没边,若不尽早去,怕是要下暴风雨。

      楼雨清楚九重天的作风,越是最后几天就越弄得轰轰烈烈。

      便拿了竹骨伞,提前往长生殿行去。

      离殿门还有十步远时,楼雨忽然停住了。

      鞋尖划过地面,发出沙沙的声音,一个宫人两只手无力地垂下,被左右两个侍卫架走,宫人脖颈上赫然一道冗长的刀口,鲜血浇透了胸前大片衣料。

      乌云肆虐地翻涌滚动着,时不时降下一道闪电。

      楼雨往前一迈,发现前方那座恢宏的宫殿在向他逼压过来,像一个吃人的大怪物,带着洗不掉的血腥味。那端坐其间的君王在朝他冷笑。

      很久很久以前,还在凡间的时候,楼雨就没见过皇帝,连宫城的边角都没摸到。他是一个浪子,四海为家。他遇到的人,善良的,阴险的,杀人如麻的,却没有一个人,有这般绝对的、不容挑衅的权威,生杀予夺皆握他手,动一动指头,一条命就没了。

      化为流水淌进地底的阴曹地府了,他们会在忘川河里挣扎着,挣扎着往上爬,忍受着万万个恶灵的撕扯,抓一个轮回的机会。

      ——不是所有人都能有幸直接投入轮回的,横死的人就不能。

      竹枝伞柄被握出了一声细小的抗议。

      “呦,楼公子来了。”一名侍者瞥见了不远处顷长萧条的身影,连忙招呼底下人赶去迎接。

      楼雨顿了顿,也往前边走。

      “哎呦,一大早就叫您碰见这种腌臜事,真是晦气。”内监掐着兰花指,尖细细的嗓音混着谄媚,令人格外不舒服。

      楼雨不答,抬脚自那内监身侧擦过,竹骨伞甩了内监一脸的雨珠子。

      内监弯腰打着哈哈,确定楼雨不会回头后抹了把脸上雨水,转脸朝地上啐了一口。

      两边侍者为他打开殿门。

      进了殿,遇上迎面走来的卜宁海,后者有些惊讶道:“楼公子这么早便来了。”

      楼雨仍旧不答,径直朝里走去。

      卜宁海看着楼雨的背影,皱了皱眉,有些不悦疑惑。平日里这楼公子虽不喜他们,表面功夫做的不还是挺足的么。刚刚在场的小宫人有眼色地凑上去汇报,听完,卜宁的脸色变了变。

      度韶听到卜宁叫“楼公子”,脚步声由远及近,道:“你来了啊。”

      他意料看见楼雨规规矩矩地向他行礼,再规规矩矩坐到他身边。

      楼雨没动。

      “怎么了?”度韶问道,地上的血已被宫人们小心翼翼地拭去,只剩鼻尖还稍稍萦绕着方才的铁锈味。

      说着去牵楼雨的手。

      楼雨略退了一步,眼神有些压抑地看着度韶。

      听傅言蹊说,度韶以前是一个十分出色的帝王之材。

      后来登基之后就变了,做法有点像在报复这个世界。

      楼雨坚信人之初性本善的道理,任何人不会坏得没有理由。他不知道把度韶变成现在这样的理由,觉得那个弯弯笑眼的度韶才是他本来应该长成的模样。

      也不是为这个人开脱。楼雨知道度韶造了很多的杀孽,死后应该进阴世,受业火煎熬。

      楼雨想救那些人,想到最后才发现,救他们的法子只有两个。

      一,杀了度韶;二,改变他。

      哪个都难。

      何况凡界芸芸众生都自有命数,除魔卫道他二话不说,凡人间的事他一飞升已久的老神掺和什么,须臾几十年的光阴,谁不曾历经磨难。

      ……

      楼雨一怔,他怎么会这么想。

      度韶的掌心还摊在他眼前,莹白如玉,指骨修长。

      楼雨犹豫再三,终是把自己的手放上去,缓缓收紧,“陛下,若是以后楼雨在,便不杀人,好不好?”

      不能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也不能朝九五之尊发通脾气,他也就只能学学宠妃的样子,说说这些肉麻的话,替那些可怜人讨小皇帝一个恩赦了。

      度韶像是僵住了。

      他感受着对方手心传来的灼灼热度,豆大的雨敲打着地面,雷声席卷了整片天空。所以刚从外面进来的楼雨手应该是冰的。

      并没有。楼雨的手像被火滚过,眼睛还一眨不眨盯着他。

      “……好啊,那阿……晴舟永远陪在朕身边,这样朕就不会杀人了。”度韶缓过神来,脸上的表情由怔滞转为浅笑,回握住了楼雨,把自己的冰凉传给他。

      眼底的冰凉留给自己欣赏。

      楼雨顿感自己的一片赤诚变得哇凉哇凉的。一息方过,小皇帝就可以游刃有余地调戏他了。

      一点不像被打动到的样子。

      是喜欢他吗,啊?

      看得楼雨想去踹一脚指月桥的那块笨石头。

      楼雨把手收了收。

      ……又收不回去。

      “你不答应?”小皇帝的眼神有些危险。

      “陛下说笑了。”楼雨想表示一下他也不是被吓大的。

      偌大的宫殿里两道目光交汇在一起,隐约要化为火光。

      最后在一声轻笑里消弭。

      度韶放开手,妥协道:“好了,是朕说笑的。”

      楼雨眼角抽了抽,内心深处油然而生一种无力感。这搁以前,他早一道灵力抽过去了,还跟你说笑。现在就算是揉合了他的一缕神魂,他这副身体也只是残剩几丝仙力。

      凡人以君王为天,尽管这天动不动就发癫。

      “方才那宫人要行刺朕,被侍卫当场拿下,罪当死。”

      见楼雨是真的在意这事,度韶慢条斯理解释道。

      为什么解释?偶尔的开恩。

      他只是对楼雨因为下人的命而和他违抗感到有些惊讶,这种不划算的事情楼雨应该是不会做的。这人几天前一场风寒过后就有些怪怪的,像是把那浮于表面的三分正直往心头按实了些。

      不,不止一些。

      “行刺?”果不其然,听到这两个字楼雨神色一凛,由愤慨转为忧疑,一双眼睛在度韶身上逡巡了几圈,没找到什么伤。

      想想小皇帝在外的名声,楼雨觉得这种事情的发生是一点不意外的。

      “陛下没事就好。”楼雨礼貌性客套。

      “自然,朕若是出事了,晴舟便也活不下去了,对不对?”

      “……”小皇帝真的真的喜欢他吗?

      度韶起身,一招手,宫人便牵着朝服伺候度韶换衣,度韶懒懒张开双臂,道:“晴舟心软,莫不是也受了这悉慈君神的影响?”

      不知是不是错觉,楼雨总觉得度韶在提到“悉慈君神”四个字的时候,嘴角的笑容莫名讽刺,在结合他刚醒来那天小皇帝的言语,当不是错觉。

      ……好歹也要对九重天神灵有一丝敬畏之心啊。

      “好了,朕要上朝了,有什么新鲜事,回来说给你听。”

      楼雨:“……”敢情上朝就是去搜罗新鲜事的,还真是个尽职尽责的昏君。

      今日是镇国大将军薛不服回朝的日子,算一件新鲜事。

      南境终年纷战不休,半年前薛不服自行请命前去杀敌,薛家率领的大川军号称战无不胜,少有败仗,可以称得上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存在。南境的几个边部小国自然不是对手,被打得筋骨大伤,再无余力骚扰大虞南境。

      得胜便可还朝。大川军形容疲惫,薛不服本想休整几天,待大雨浇过再行出发,不曾想京华探报传来,说圣上强行将一男子纳入后宫,名为近侍,实为……更为过分的是,那男子还是他们大虞难得一遇的良才。

      薛不服气得摔碎了好几个酒碗,决定当即回京。此举实在太过滑稽,若任其发展,大虞百年基业必将岌岌可危!

      “臣薛不服,拜见陛下!”

      薛将军铁血硬汉,一身盔甲,哗啦一掀袍,跪得那叫一个霸气。

      度韶表情依旧,声色懒散:“爱卿平身。”

      薛不服没有平身,继续跪着,开口石破天惊:“臣听闻陛下新纳了一个男宠,此人原本还是新科状元。”

      度韶指尖捻着一颗黑子,没看薛不服,纠正道:“不、不是男宠,是近侍。”

      薛不服没理,兀自说道:“陛下,此举不妥。”他认为自己说的够委婉了。

      朝上众臣皆是倒抽一口凉气。

      度韶手里那粒黑子愈发黑得透明,翻转间折射出幽幽冷光。

      顷刻间抬头:“你说什么?”

      薛不服看着龙椅上的帝王,回想起昔日与敏王同袍打仗的日子,痛心疾首:“陛下,您从前不是这样的……”

      不要命了不要命了不要命了。

      所有大臣心惊胆战,在心里连连叫道。

      他们尤记得上一个这么说的人已经化成灰了,薛将军才在边境待了半年,怎么就忘了他们这位陛下的脾性呢?敏王是敏王,陛下是陛下啊。

      从前之事,不可说,切不可说。

      薛不服像是感受不到朝堂之上诡异的气氛,仍旧不放弃:“陛下,大虞皇家千百年来就没有断袖的帝王,天底下也没有断袖的帝王,更不会把国之栋梁用来暖床!陛下若再不回头,必为天道所不容!”

      恰时天空劈下一道巨雷,那最后一句,恳恳切切,掷地有声。

      “郑兄,我腿有、有些软……”角落里一名大臣扯了扯身旁大臣的袖子,却发现对方腿肚也在不停打颤。

      度韶蓦然勾起一个冷笑。指尖的黑子朝薛不服面门疾射而去,裹挟着君王铺天盖地的杀意,却堪堪从薛不服鬓角擦过,留下一抹血痕,便撞在身后的殿门上,然后弹远。

      度韶起身,已然失了上朝的兴致, “薛爱卿,听你说完,是顾念你我之间的同袍之谊,你莫以为自己在朕心中当真占了什么位置,以此为恃,再三挑衅。”

      朝堂上鸦雀无声。

      薛不服倔强地跪着,他眼前恍然掠过南境的金戈铁马,还有疾风骤雨也无法摧折的敏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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