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

　　第七章

　　第二天的时候，陆敬鹤没有来。

　　他到下午都出现，艾薇给他发了短信一直没见回复，反而是许酒间在做造型的时候提了一句，“他今天不来吗？”

　　艾薇相信自己没有听错，这句话比起纯粹的疑问，更添了些许恶意。

　　许酒间今天一不做二不休准备做粉红色的头发，大概是因为昨天微博上有粉丝尝到甜头后强烈呼喊他尝试浅色，虽然他本人对此并不十分感冒。艾薇向他望去，发现他没有在玩手机，反而是通过镜子在看自己。

　　作为当事人之一，许酒间对此事的态度一直不明了。他当然能想象到艾薇与陆敬鹤说了些什么，也可以想象到她对陆敬鹤的请求，并且没有明确拒绝，也没有排斥与陆敬鹤的接触，艾薇以为他是默认的。

　　“你不喜欢他吗？”艾薇问他。

　　“不喜欢，”他回答得干脆利落，又补充，“不过不是针对他。”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就是不喜欢。”许酒间移开眼。

　　房间里的人都深刻秉持了“不该听的就不听，不该问的就不问”的原则，即使听不懂这是什么哑谜，也连一个困惑的眼神都没有给到两人。

　　他毫不在意的神色某种程度上刺中了艾薇最无奈的地方，许酒间总是这样，抗拒与任何人接触，明明这是对他有好处的事情，他却仿佛置身事外。

　　艾薇还想与他说上两句，但顾忌着人多眼杂，正巧她的手机这时候响了，是陆敬鹤的信息。她大致扫了一眼便往门外走，路过许酒间的时候拍了拍他的肩，“晚上再跟你说。”

　　许酒间没有应声，偏了偏头，眼底隐约浮现出厌倦的神色。

　　第二天，足够容纳几万人的体育馆依旧座无虚席，可见许酒间的号召力有多可怕。他今天的状态比昨天要好上太多，与大家说说笑笑，一直到下场回到后台脸上的笑容也没有褪去。

　　大概是因为在场的都是粉丝，演唱会的氛围让许酒间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他当时站在舞台上，面对着令人眼花缭乱的星星点点，某一个瞬间他的脑海中突迸灵感，以致于结束后连妆都没卸——更别提下面的庆功宴了——他一头扎进酒店房间开启作曲模式。

　　有灵感的时候人全身的热忱都被调动起来，只一门心思扑在这上面，时间的概念便有些模糊了。艾薇打包了几样菜去给他送宵夜，许酒间动作飞快已经在最后收尾，她等了会儿，等他彻底结束才招呼他过来。

　　许酒间盘腿坐在地毯上，漫不经心吃了几口直接步入正题，“想谈什么？”

　　他咽下嘴里的食物，趁着艾薇思考如何开口的间隙补上一句，“如果是关于陆敬鹤的事情就不要说了，我不想听。”

　　艾薇支棱着下巴看他，“你为什么那么排斥他呢？”

　　“我说了，没有原因，就是不喜欢，”他抬眼，修剪整齐的眉毛拧成一条线，“你又为什么一定要我跟他接触？就因为那个印记吗？”

　　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艾薇问他，“那个印记还在吗？”

　　许酒间望了她一会儿，沉默地点头。半晌他又开口，“这个印记又不能真正代表什么。”

　　许酒间的性格偏冷，这种“冷”导致了他对大多数事物都持有无所谓的态度，他又从不显山露水，久而久之就会营造出一个“随和”的假象——他不耍大牌、不随意骂人，即使有人偶尔犯了小错误也只是笑笑便过去，比如他的两个助理都认为许酒间是一个很好的老板。而这些事情归根到底，是因为他不在乎。

　　在这个世界上许酒间在乎的东西不多，但是一旦涉及到他在乎的东西，他能像一头倔驴，旁人所言不能影响他分毫，永不妥协，就算在南墙上撞死也不会回头。

　　这么多年里，出现的他最在乎的事物就是音乐。他其实是正经音乐学院科班出身，他将第一次演戏的机会当做一个跳板，首先出现在公众的视野中，目的是打响知名度后才会有更多的人来欣赏他的作品。

　　他确实很聪明，这种聪明不同于一些年老的智者通过生活经验的累积总结出智慧——这样的人如果将他丢到一个脱离社会脱离这个世界规律的地方便会束手待毙——许酒间的聪明则是纯粹的头脑发达。

　　他善于衡量事物的优劣，并且擅长基于事物与自身展开合理联想，然后在适合自己的情况下找到最轻松的捷径。甚至于他的感官也敏锐异常，对人对事的第一感觉十分精准，二者结合后通常可以准确地预想到未来的情状。

　　这样说出来似乎有些吓人，但是当初在电影的拍摄期间，许酒间的确有种强烈会红的预感，果不其然。

　　而现在，许酒间的据理力争不过也是因为他相信，如若这次真的称了艾薇的心意，他以后的生活便要多一人插足，即便只是如她所愿“交个朋友”，也会让他浑身不自在。

　　生病的缘故，他厌恶社交，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对社交存在恐惧，而可悲的是他的工作让他不得不要与陌生人打交道，因此他更加不会放过可以独自一人的时光。

　　艾薇的神色中闪过几种情绪，速度快到无法捕捉，它们碰撞后，最终化成一声轻叹。

　　许酒间直觉她接下来要说的不会是什么好事。

　　“小酒，”她说，“你的状况非常糟糕，你那么聪明，我想你应该也可以感觉到…我并不了解你，你也从来没有真正在我面前展现出过你自己……你不需要反驳我，我很清楚这一点。”

　　许酒间嘴唇微张，最终还是合上了。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配合我，但是我必须要告诉你的是，酒间，你的父母很担心你。”

　　他的眉头蹙紧，没等他开口，就听到艾薇继续说，“你的合约在明年三月到期，也就是还有差不多半年的时间。半年以后，将由我来对你进行心理测评，以你目前的状态是绝对不可能合格的。如果到时候结果不如人意……按照你父母的意思，你可能要暂时离开一阵子了。”

　　许酒间手里的筷子落在茶几上，刹那间他难以置信地偏了偏头，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而艾薇的神色却显得如此认真，她盯着许酒间的眼睛，目光中带着居高临下的悲悯。

　　“不！”他意识到这是真的，许酒间倏地站起来，目光尖锐神情凶狠地厉声斥责，“你们凭什么做这样的决定！”

　　“凭你现在糟糕透顶，作为你的医生，我有权根据你的病情来衡量你的社会活动。”

　　“你没有这样的权利！”

　　“事实上，我有，”从始至终，艾薇都非常冷静，就连声线都毫无波动，“我有你父母的委托……”

　　“我不是在父母管理下的未成年人！”他怒气冲冲地打断。

　　“……并且，我可以开出合法的诊断书，强制性让你住院治疗。”

　　“……”

　　这句话像是一颗导弹，将一切夷为平地，也空白了他的全部头脑。

　　许酒间愣了，一瞬间他的眼神是空洞的，而后下一秒他蓦地惊慌起来，神色乱窜，脸上的表情却因为厚重妆容的覆盖而看不真切。

　　他望着地面，艾薇就看着他，没有人说话，窒息因子缓慢侵蚀了这个空间中所有的空气。

　　须臾，他渐渐形成一个单手抱头的姿势，修长的指尖穿梭在粉色的头发中，揪紧。他闭上眼深呼吸，身体里仿佛有一头正在发疯的困兽，稍不留神就要撕碎他的身体冲出来毁灭一切。

　　他拼命压抑着激荡的情绪，未来得及完全绞杀的崩溃通过低沉又断续的鼻音在他的呼吸间败露出来。他的胸口在病态地作痛。

　　这样不好，艾薇想，许酒间最不愿意听到的就是这种话，打着“为了你好”的旗号一类的更是大忌。虽然许酒间迟早要知道他父母的决定，但是她应该换个方式去说的，她不该如此莽撞。

　　“酒间，”她走到他身边想要安抚他的情绪，却被一把甩开手臂。

　　“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她试图劝说，“离开一段时间，去别的地方散散心，你现在压力太大了……”

　　“我没有压力。”

　　“你有，并且你的常态就是压力与紧张，这份工作让你神经紧绷，它对你的病情没有帮助。”

　　“不，”许酒间摇摇头后退两步，斩钉截铁，“我不要。”

　　他的态度惹得艾薇生疑，“……为什么？”

　　时间过了许久，许酒间都没说话。

　　在空调的低温中他的额头上居然蒙了一层薄汗，使得一次性染发剂有些褪色，几丝刘海黏在额间。他整张脸上此刻唯一没有伪装的眼睛被熬得通红，“这病好不了，你不是知道吗？”两天的演唱会让他的嗓子疲惫，现在重压之下呈现出粗糙的嘶哑。

　　“是，”艾薇快速反应过来，没再纠结刚才的问题，声音软和，“但是可以减轻，我们可以控制它。”

　　她轻轻握住许酒间扯着头发的手，扫去掌心的几根发丝，从下往上注视着他的眼眸，“如果你一定不想离开，那就试试看好不好？你看，你们是命中注定，他又那么喜欢你，这说不定会是好事呢？”

　　他们的生活是一滩的死水，所有人都被困在这个圈中，他们被困在这里太久了，以至于神经麻木，已经无力改变。要想打破既定的规则，那么只有引入不属于此新鲜血液。

　　“他太小，承担不了。”许酒间别过脸。

　　他松口了，艾薇一颗心顿时放下大半，“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第一次拿到诊断才十六岁。”

　　“可是他还是走了不是吗？”他在说今天陆敬鹤没有出现。

　　“他没有，”艾薇告诉他，“他没走。”

　　许酒间紧紧抿着嘴唇，俨然一副不信任的模样。

　　“这样吧，酒间，”艾薇提议，“一周以内，如果他出现了，那你就按照我说的，试着跟他相处——我又不是让你跟他相亲，只是做朋友，这一点都不难。”

　　“他要是没出现呢？”

　　“那……”艾薇一笑，肩膀塔拉下来，“我也不再逼你了，以后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不逼你了。”

　　也许是冲着她后面的条件，许酒间最终点了头。

　　艾薇松了一口气，想起了今天下午陆敬鹤在电话里慌里慌张地再三强调他并没害怕胆怯，也没有在还未开始就想放弃，她的唇角勾起来，为了不让许酒间发觉，她转过身佯装想起来还有事情要办地与他告别，出门前还不忘嘱咐一句睡前记得卸妆。

　　闹了这么一通，许酒间再没多少胃口，还有些隐隐地反胃。他倒了杯水，大致收拾了桌上的残羹，然后重新坐到了电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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