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鸟归林

　　林归袅没有骗林倦。

　　第二天早上天一亮，她就走了，带着林倦给她的那个指南针。

　　她先回了家，从上锁的抽屉里拿出一个铁盒子，存了大半年的钱都在里面。没有存银行是因为，怕急用的时候不方便取出来。

　　林归袅把铁盒子塞进书包，然后洗了个澡就去学校。苟紫不知道在她的座位上蹲守了多久，一见她从后门进来，马上眼冒绿光地扑向她。

　　“林归袅！你请了三天假，居然一句话都没跟我交代？”

　　“交代什么？”林归袅任由她巴在身上，故意逗她，“走之前让你请我吃个饭？那我下次说。”

　　“老实交代，你请假去哪了？”苟紫勒住她脖子，却没真的使多少力。

　　“陪林倦回家了。”这事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她就老实交代了。

　　“啊？”苟紫松了手，一脸震惊地盯着她，“不是，你们俩都发展到见家长啦？还请假去见？赶着下聘准备结婚吗？那我是不是该开始存份子钱了？现在存还来得及吗？”

　　“瞎想什么呢，一天天的。”林归袅屈指毫不留情地弹了她个脑瓜崩。

　　“我哪有瞎想，自从你有了林倦这个新欢之后，就不管我这个旧爱的死活了，你自己说是不是？”

　　“那你可以去找茅俊白腻歪，以示报复。”

　　“我那不叫报复，叫自虐！”

　　林归袅刚把东西放好，忍不住失笑，“你们俩最近又怎么了？”

　　“茅俊白就是个魔鬼！虽然我跟他之间的友谊天长地久，但是学习绝对是我跟他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他最近太狠了，简直是个魔鬼……不！比魔鬼还魔鬼！”

　　“你上次看见自己月考进步了一名的时候，不还挺高兴的吗？”

　　“那他也不能把我当大黄啊，走远一点就要牵牵绳。”苟紫满脸的不高兴。

　　“喏。”林归袅用眼神指指从后门进来的茅俊白，“牵绳的来了。”

　　林倦醒来的时候，林归袅已经走了有一会儿。他没找到她人，只在口袋里找到一张纸条。

　　“好好照顾自己。”

　　简简单单六个字，他盯着看了很久，连标点符号都没放过。

　　程子诚的预言没有错。其他亲人过来的时候，一听说后续治疗费用要三十万，顿时炸了锅。

　　“这家医院坑钱啊？治什么病要三十万？”这是林奶奶大儿子的第一反应。

　　“三十万？我最多勉强能拿出来三万。我家小孩要上大学，以后还要结婚买车买房，哪来那么多钱啊？又不是家里白长出来的。”林奶奶的大女儿张口就开始抱怨。

　　“二哥不是来过了吗？他出多少？”林奶奶的小女儿关心的反倒是这个。

　　“胃癌晚期。十万。”林倦把这两句话说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更多的是为程子诚出的那十万。

　　“看来二哥这些年在外头混得不错，出手这么大方。”林奶奶的小女儿有点酸溜溜的。

　　“就光顾着他自己过了呗，兄弟姐妹之间也不知道照拂一下。我许久之前说，想去他家走动走动，见见他家那位，结果他不止挂了电话，连家在哪都不乐意告诉。”林奶奶的大女儿对这事还耿耿于怀。

　　“就是条白眼狼！”林奶奶的大儿子下了结论。

　　他们数落了程子诚一顿，又各自推脱，说金额太大，要回去取了或者跟人借点才能送过来。

　　林倦始终没插话，静静看他们走远，又回头去看重症病房，林奶奶还没醒。

　　幸好还没醒。

　　距离林奶奶晕倒入院，已经第三天。

　　林倦没去上班，也没回学校，就一直在医院里等她醒来。其实他待在医院，也没有很多事情可做。林奶奶在重症病房还没醒，能探视的时间就那么点，大部分时候，他都沉默地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

　　如果林奶奶见着了，大概要说他浪费时间。

　　“阿眷。”

　　他似乎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但没有回头。午后的日光透过玻璃窗，照在长廊地板的瓷砖上，他盯着那一块儿看。

　　“阿眷。”那人又叫了他一声，在他面前站定，正巧站在那块光亮处。

　　林倦这才抬起眼。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见眼前人，是什么时候的事。好像过去了很久很久，眼前的人对他来说熟悉又陌生。

　　江华是一个人来的，总是招朋呼友的他身边难得清净。他的头发依然剪得很短，一双桃花眼低垂着，没有了平日里嚣张跋扈的气势。

　　但他依然是江家的小少爷江华。

　　他习惯性地叫了林倦从前的名字，来意也直接了当，“我是来给你送钱的。”

　　林倦看着递到他面前的银行卡，没有接。

　　他太了解江华。以江华的少爷脾气，最多在他这里受挫三次，就应该会跟他老死不相往来。而他好几个月没来找过林倦，也恰恰证明了这一点。但现在，江华不止知道林奶奶病了、林倦需要钱，还一副不计前嫌的样子来给他送钱。

　　这背后，一定跟别人脱不了干系。

　　不到十分钟，江华就怒气冲冲地出了医院大门。刚坐上自家的车后座，他便砰地一声猛关车门，动静大得前排司机都忍不住抖一抖。

　　“怎么了？”坐在另一边的妇人放下手边的杂志，柔声问他。

　　江华梗着脖子不想说话，气得青筋都露出来了。

　　“你那朋友……没肯要钱？”妇人猜测着。

　　“嗯！”江华抓过一个抱枕狠狠捶着，“气死我了！”

　　“那就先回去吧。”妇人转头交代司机，“先带少爷回去。”

　　妇人开了她那侧的车门，江华才反应过来，“妈，你不跟我一起回去吗？”

　　“我约了朋友在附近吃饭，你先回，我晚点回去。”

　　“哦。”

　　江华还在想，怎么从没听过她在这边有朋友，妇人已经下了车，窗外的风景再次流动。

　　林倦站在一楼，看着江华上了车，本打算回去，忽然看见江家的车上下来了一个妇人。她穿着一条湖蓝色的连衣裙，长发及腰，浑身都是眼睛见得着的温柔。

　　她叫柳姿怡，林倦记得。江华将他带回家那次，他们在江家见过，江华喊她妈妈。

　　江家的车载着江华开走了，那个女人却向林倦走来。

　　终于她在林倦面前站定，“有时间吗？”

　　“没有。”林倦转身就走。

　　“就几句话。”她跟上去。

　　林倦干脆沉默，看也不看她一眼，径直往林奶奶的病房走去。妇人也不生气，默默跟在他身后。
　　一直走到重症病房门口，周围再没有什么人走动，林倦在长椅坐下，柳姿怡也跟着坐下。林倦又往外坐了两个位子，两人隔得足够远，他才觉得舒服一点。

　　“你手上有那张照片吧？”柳姿怡终于说明她的来意，“照片给我，三十万，治你奶奶的病。”

　　“没有。”林倦的口吻依然很冷淡。

　　“不可能。”柳姿怡完全不相信，“你奶奶说过，她把照片给了你。”

　　“早就烧了。”林倦浑不在意，就像在说别人的事，“没有什么照片。”

　　他知道柳姿怡想要用钱换照片只是借口。真那么在意，她早就来找他了，不必等到现在这一刻。她跟程子诚不一样，并不想拿捏他，只是想给他钱，帮他一把。

　　但是程家欠她的，已经太多太多，所以这个钱，一分都不能要。

　　“……你怨我是吗？”柳姿怡就连伤心的样子都楚楚可怜，“那个时候，我也没有一点办法。我能给你的，都给你了。如果不是程子诚，你会一直是穆家的小少爷，锦衣玉食……”

　　“没有。”

　　林倦说的是实话。

　　时间过得太久了，一个打小就不认识，差不多整整十六年都没有见过的人，谈什么爱怨，都太过了。林倦没有那样的感情。而且他是真的相信，她能给他的，都已经给他了。虽然并不是他想要的。

　　“林倦……”柳姿怡想劝他不要那么倔，发现自己并没有任何立场。

　　“江夫人。”林倦轻声打断了她，“别再来了。”

　　理解是一回事，有生之年不想再和对方有任何牵扯，也是认真的。

　　油盐不进的林倦没人攻得下来，柳姿怡也没能在那里待多久。她走后，林倦才下意识放松身体往后倚。

　　他觉得很疲惫，不想动也不想说话。

　　柳姿怡说的照片，是林倦的满月照。照片上有刚刚满月的林倦，也有正坠入爱河的程子诚和柳姿怡。那张照片，是那段往事唯一的证明。

　　林倦其实从小就对父母亲没什么概念，他身边只有一个对他好的奶奶。

　　因为没有父母而被还不懂事的同龄孩子孤立欺负了小学六年的时候，他一个朋友都没有，也不羡慕别人有爸爸妈妈。只要奶奶在他身边，他就觉得很满足。

　　十二岁那年，他是全市的中考状元。经柳姿怡举荐，他被穆家收养。林奶奶被柳姿怡说服，因为给不起他更好的生活，所以骗他，跟他说要去的是亲生父母家。

　　他信以为真，虽然有点抗拒，但也隐隐有些期待，最终还是去了。

　　十三岁，他无意中得知自己不过是穆家的养子，跑回家问林奶奶，才从她口中得知真相。她给了他一张满月时拍的照片，告诉他这才是他的父母亲。

　　十四岁，他在江华家里看见他的母亲，已然是别人的母亲。他把满月照属于柳姿怡的那部分烧掉，只留下了父亲的。

　　十五岁，照片上的他父亲程子诚，出席了他同班同学秦江的中学毕业典礼，作为秦江的父亲。毕业典礼结束那天，他把那半张满月照扔进火盆，烧得一干二净。

　　也把自己和过去，断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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