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之妹

　　苑氏犹豫地看着屋子里的这对兄妹。

　　陆明衍进屋先脱下了身上的大氅。屋外冰天雪地，他刚从平南侯的书房回来，带着一身寒气，怕冻着陆灵霏。

　　陆灵霏躺在枕头上，看着陆明衍脱了大氅，露出里头的松柏纹理锦服。无论任何时候，他都是这样挺拔俊秀，就像一株生长在冬日的青翠苍柏。

　　她闭上眼，回想起箭矢刺穿胸膛，鲜血迸发的那一刹那、还有他将杜碧心推出去时漠然的神态。终于明白了一点：这世上，人对人的好都是有选择的，有限的。所以杜碧心选择出卖她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而她需要学会的，是加倍对那些对自己好的人好。

　　陆明衍坐到榻边，苑氏沉默片刻，还是选择起身出去，走之前替他们合上了门扉。

　　陆灵霏想了想，开口问他：“阿许呢？我怎么没见着她？”

　　陆明衍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像是松了口气，“不烧了。”

　　陆灵霏又催他：“阿许呢？”声音里有一点小小的不高兴。

　　陆明衍垂头看她。她稍微一抬眼就对上他寒星一样的眼睛。她听见他漫不经心的声音：“这种不中用的奴婢，关心做什么？”

　　这样的陆明衍也有一些让她感到陌生。她不由一愣，然后伸手去打他，“杜碧心那样的心机，怎么能怪阿许？”

　　刚刚病过一场，又才死里逃生，她有气无力的，纤细手指团握，敲在他胳膊上，他毫无知觉，她却被他的坚硬胳膊硌得疼。

　　他不说话，静静地看着她。

　　他在想什么？

　　始终等不到他的回答

　　她催他：“说话！”

　　沉默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陆明衍终于松口：“我会保住她的性命。”

　　陆灵霏终于转涕为笑，但旋即，陆明衍又继续道：“但她不能再留在你身边，母亲会另外为你寻找妥帖的婢女。”语气断然，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她微微睁大眼睛，“阿许伴着我长大——”

　　阿许是家生子，父母都为平南候府而死，也因此太夫人才将阿许给了陆灵霏。

　　但她也知道陆明衍决定了的事情，从来不是她哭一哭就能改变的。但凡他有所让步，她就该知道，那就是他的底线。

　　她盯着她看了一会，终于气馁，只好说：“那你答应我，给阿许找个好去处——不要让她再留在府里了。”太夫人想来不会留她性命。

　　说完，把头缩回被子里。

　　陆明衍怕她闷着，伸手要去掀开她的被子，被她用手死死拢住。

　　“你出去——”她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听起来闷闷的。

　　过了一会，始终没听见声音，她以为陆明衍真走了，松手，从被子里露出一张闷得微微发烫的脸。

　　不期对上陆明衍凝视她的目光。然后伸出手，将她的额发揉得一团乱糟糟。

　　“在别人面前那么懂事，净知道和我胡搅蛮缠。”他叹气。

　　她偏过头，沉思片刻，然后颇为言之凿凿地说：“因为你不一样！”

　　他笑了：“哪里不一样？”

　　她一时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她当然知道平南侯宠爱她，郑夫人和太夫人看重她，但却隐隐地有着认知——一旦她和他们的渴望的权力相悖，他们并不会选择她。他们对她的爱也是有条件，有限度的。

　　但陆明衍不同。

　　这是一种毫无缘由的信任，但她不能将它宣之于口。

　　实在想不出来怎么回答他，陆灵霏索性又钻回锦被里。

　　她是真的有些疲倦，心理上的不适更甚于身体上的伤痛，两者叠加在一起，让她觉得又有些隐隐地发起热来。

　　直到听见她微弱呼吸，偏过头，看见她睡颜沉静。

　　陆明衍觉得自己的时间仿佛也要永远在这宁静的一刻。

　　“你要永远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他伸出手，又一次，轻轻地，摸了摸她柔软的鬓发。

　　.

　　盯着陆灵霏熟睡的容颜看了有一会儿，陆明衍才起身推开虚掩的屋门，走出陆灵霏的屋子，又轻手轻脚地合拢屋门。生怕发出一丁点声响，惊扰她的睡梦。

　　看见仍然守在廊下的苑氏，陆明衍略微有些惊讶。他知道陆灵霏的这个乳母待陆灵霏宛若亲生，已经不是简单的忠心可言，一向对苑氏颇为敬重，于是也颔首温声道：“外头这么冷，听说您的身子才刚刚好，何不进去屋子里，也要暖和些。”

　　苑氏恭敬地对他行了一礼，陆明衍则微微避开了。

　　“六娘子睡着了，奴婢闲来无事，也看起了几卷闲书。”说着扬了扬手里的书卷。

　　陆明衍不表态，只说：“听闻嬷嬷当年也是书香门第。”

　　苑氏微笑，谦逊道：“家父当年曾颇好治经之事，奴婢不过学得一些皮毛，略能读懂几首诗。”说着展开自己手上的书卷，恰是《诗经》齐风的南山篇。

　　陆明衍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昏黄烛火被点起，下仆看着陆明衍的面色，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陆明衍并不能算是一个难伺候的主人，但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令人难以揣测其内心。

　　窗外有一轮孤零零的清冷月亮，月光从窗台溢进来，像一池倾泻溪水，在屋子里蔓延开来。烛台在月色萦绕里，反倒只剩下地上的一点小小影子。

　　陆明衍抬手，小小纸团瞬间在烛火里扬成一团青烟。

　　陈王渐渐等不及了。

　　自十五岁结识李绍，至今近三年时间，陆明衍早已在心里默默地对这个合作对手有了深刻的认知。李绍确实是天子一众儿子里最出色的一个，但也不过如此而已。

　　他毫不怀疑从天子身上继承来的好色，和年纪轻轻就养成的对佛道的笃信会在未来某一日葬送他的生命。

　　但这不要紧，他会和李绍，当然不是因为李绍是他心目中的一代明君，而是因为这个装疯卖傻的男人难得有破局的野心。

　　野心是一种珍贵的东西。

　　它是权力增长的不竭驱使，是富贵积聚的天生鞭策。一个拥有野心的人才会懂得前进，愿意蛰伏，也可供利用。何况这个野心家并不太傻。

　　杨清教过他很多东西。

　　但其中只有一句话最令他认同：许多聪明人喜欢和傻子合作，因为傻子容易操控。但合作本身无非是利益的交换，一个傻子，带给你的拖累，只会比好处要多得多。

　　至于聪明人之间分赃的厮杀，又是另一回事。只有最天真的傻瓜才会认为合作伴侣能一路到底，兵不厌诈，也只有利益是永远的风向标。

　　他是一个被人抛弃，又被他人捡起来利用的人。像一艘暴风雨中行驶在漆黑海面上的孤独船只，只有一个人，为他留出了一盏小小的明灯。

　　因为有这盏灯，他才终于不至溺亡的境地。

　　为了她，他愿意遭遇所有谴责，承担一切后果，但却不能容忍因为他的缘故，让她被卷入危险黑暗的漩涡。

　　他甘心保守一切秘密，让一切归于深邃海底。

　　只要她一生顺遂，无忧无虑。

　　陆明衍闭上眼，周围一切又再度陷入黑暗。在黑暗里，平南侯昨日和他的一番交谈渐渐地在他脑海里变得面目清晰。

　　.

　　那日他情急之下，没有经过平南侯调动神策军，将陆灵霏带回平南候府，无疑令平南侯心绪复杂。从一个兄长的角度出发，陆明衍一片殷切爱护之心本就无可厚非，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陆明衍何以能够迅速地知道护国寺内会发生的一切，又是怎样调动神策军的，无不令人深思。

　　护国寺在城郊，陆明衍从中书台飞驰至护国寺，能在贼人动手之前赶到，只能说明他预先得到了消息。

　　但这件事，天子因为知道会遇到来自杨清和平南候府的阻碍，必定只会小心隐藏。在这种情况下，陆明衍仍能探知……

　　此外，神策军虽然归在平南侯名下，由平南侯统帅，却并非平南候府私有，而是天子亲卫，虽然只在名义上。天子无力统御神策军，甚至军中有不少将领钦佩代国公的战功和为人，但陆明衍却能轻易调动神策军，这又说明了什么？

　　陆明衍以为平南侯应该会诘问他，至少也会斥责他的肆意妄为。

　　但平南侯只是看着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那么聪明，就没想到那是天子的意思？”平南侯问他。

　　“知道。但我不能让灵霏有事。”他一字一顿，毫不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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