茴香一只八角

　　“哈啾！”此刻正在林府总厨房的唐何打了个喷嚏，“怎么这大白天的，突然感觉阴森森的？”他摆摆头，仔细捏实了手上的刻刀，手中的胡萝卜已经雕出了鸳鸯戏水的大致模样，看着怪精巧可人的。
　　门口突然来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丫鬟，“为六小姐做糕点的不知是哪一位师傅呀，老爷说了，请这位师傅到凝翠院小厨房做大师傅呢！”
　　正聚精会神执刀的唐何手一抖，正想低头躲到角落里，谁知这整个厨房的人声竟瞬间平息了，连院中劈柴的老王也停了手，只剩下炉火烧得噼啪的一两点响动。一抬头，发现房内男女老少个个带着意味不明的眼色直勾勾望向他。
　　那小丫鬟笑了笑，“想必是这位师傅了，请吧？”
　　唐何盯着手里的胡萝卜看了一会，心想这胡萝卜也好生命苦，才出了一半的神儿就要硬生生给逼成残次了，于是缓缓道：“待老夫刻完这份老爷的盘饰便去了。”
　　“也成，不过您得快些，半个时辰后我再来接您。”小丫鬟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唐何苦笑一声，这厨房里的人虽不多嘴舌，昨日那六小姐怒气冲冲来可都是看见了的。那六小姐气哄哄问他脑门是不是被菜地里的肥虫拱傻了这话，也都是听见了的，绝不是外人传的什么感动得一塌糊涂，身子一吃就好的瞎话里的模样。
　　乖乖，他哪知道这小姑奶奶不喜欢吃萝卜。要不是因为他师傅这几日听说青楼来了一位角色头牌，非要逼他这个大好青年在这林府后厨装扮成老头模样帮工，他也不会惹出这等事来。
　　“完了完了，翅膀完了，尾羽也完了……”他愁眉苦脸地，边雕边喃喃。
　　“老李啊，”这时劈柴的老王收了斧子走进来，蹲在唐何的身边，“我看你这回是要遭殃咯，那六小姐可是出了名的任性，不过这任性还不打紧，最紧要的是这位小姐还聪明伶俐，点子一个接一个，你惹上她，可得先保住小命。”
　　唐何手中的动作不停，嘴上答道：“老王，我小命可不劳你操心，你那斧头不长眼，我看你得劝你的手当心。”
　　老王嗤笑一声，“我不过是好心，省得见你狼狈。”
　　“老王，这六小姐也算林府一位极有分量的主儿，若是李老头保住了脑袋，你这脑袋就未必能好好留了。”看不过眼的小陈出了声，这砍柴老头气势上便立马矮了一头。
　　“就是，这老李也算是跃上了枝头，未来福祸未知，但我瞧他心灵手巧，也不是个多嘴多舌之人，说不定还能捞到许多好处呢……”
　　众人议论之声渐渐响起，密密麻麻混成一片，唐何倒是左耳进右耳出，不紧不慢雕完手里的池座，递给小陈摆上了盘，拍拍身上的碎屑沫子，到水井旁取了一瓢水洗净手，便看见了疾步而至的丫鬟。
　　“请您即刻随我去凝翠院见六小姐吧！”
　　唐何垂首，心中拜了好几遍祖宗爷爷，一路静默无语地到了院门口。
　　那丫鬟清清嗓子，对门口的小厮说道：“这位师傅已经请来了，你代我向六小姐传达一声，我现在可得即刻回去向小姐复命了。”
　　唐何傻眼了，“且慢，姑娘，此小姐与彼小姐有何区别？”
　　“我是四小姐的人，四小姐找大夫人说情，将你调到六小姐这儿来了。”丫鬟不耐烦道。
　　这六小姐什么时候还与她四姐交好了？唐何暗想，李老头曾经提过这个顽劣女子，只在她二姐前头有个人样，其余时候皆是一派野小子作风，十数年没变过。
　　不容他多想，小厮朝他挥挥手，领他入了内院。
　　院内倒是别有一方天地，浅色的花丛团簇着开，蜂蝶翩翩，院正中的槐树挺拔健壮，虬枝修剪得整洁美观，一方水蓝的厚帷掩住了内室门内的情形。
　　那小厮示意他走入堂内，随后撒腿便跑。
　　唐何看着他奔离的速度，好似自家门派院前的恶狗一般快，不禁咋舌，轻手轻脚掀起帷帐，结果一个白衣的女子赫然漂浮在他眼前。
　　“妈耶！”唐何被吓得一激灵，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老小子，你坏事做尽，如今报应来了。”那女鬼阴森一笑，伸出凌厉的鬼爪朝他袭来。
　　唐何抬手拼命捂住脑袋，忽然明白了那小厮跑的是什么。
　　老天爷，这唱的是哪一出呀？
　　话说此时正在惊恐惶惑的唐何对面飞着的正是林凝香，她不过略施小计在腰上缠了一条细绳，再暗使一招凌空步，便把这没眼色的臭厨子给吓坏了，真真是令她快活。但好在她只为出一口气，见唐何动也不敢动，就从袖里摸出剪子解放了半空中的自己，悄悄躲入内室更换衣物去了。
　　而唐何捂头半天也没见那女鬼取自己性命，便悄悄将眼睛睁开一道缝，脑袋上也没飘着些什么怪东西了，朝下一看，地上却有一双整洁的蓝鞋，还不安分地动了动。
　　“你，你是何方神圣！”他大叫了一声。
　　“我？本小姐是林凝香，你在这嚷嚷什么，莫不是偷了本小姐的东西？本小姐瞧你面生得很呐。”
　　林凝香，这不正是那四小姐吗！唐何猛地睁开眼，便看见那张倾国倾城的容颜离自己不过一尺之遥，惊得更是不敢言语——与这六小姐初见时，他便觉得她的容貌在他这一生所见的女子中，是最最出尘脱俗的一个。
　　只可惜……
　　“来人！”她清丽婉转的嗓音忽的响起，“本小姐丢了东西，怕是有贼进了咱们林府！”
　　不出一会儿，房内便乌压压走入了许多婢子仆从，个个皆是带着看好戏的戏谑眼神。只听林凝香道：“这人鬼鬼祟祟在我屋里带着，衣物又肮脏不堪，也不知是谁带来的人，应该就是他偷了本小姐的东西，你们将他押到老爷那去！”
　　唐何皱眉，看这情形，这小女子是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了，只好放手一搏，于是他重重朝地上磕了个头。“六小姐，在下不过一介莽夫，在后厨帮工，今日多亏四小姐引荐，才得以见六小姐芳容。”
　　“哟，我道是谁呢，原来是四姐将这个不明不白的人送到我房里了。”
　　“六小姐明察秋毫，想必不会仅凭怀疑而问老夫的罪。”
　　“哼，”林凝香冷笑一声，“就凭你一面之词，还抵不过我的哭哭啼啼。”
　　唐何笑了笑，“那不知小姐丢的是什么？”
　　“是，一块糕点状的玉佩。”她咬了咬牙。
　　“噗嗤！”唐何忍不住笑出了声，敢情这女子还在因韭菜跟他置气呢。不过他身上，恰好有一块师门的玉佩，那老头交予他叮嘱让他好好保管，却从不提有何作用，今日他便先借这四小姐之手放置起来也罢。
　　于是他直起身，“在下正好在门框处拾得一块玉佩，不曾想是小姐的。在下眼拙，望小姐恕罪。”
　　林凝香愣了愣，“那你倒是交还与本小姐。”语罢这相貌平平的老头，竟真的从怀中摸出一块血玉。她伸手接过玉佩，眯了眯眼，朝众人挥挥手，“你们都下去吧，本小姐会亲自盘问。”然后定定看向唐何，眼眸清亮而闪耀。好一会儿，又将玉佩递回他手中。
　　“我不过是闹着玩，不打算取你性命，玉佩请你收起吧，莫要再随意拿出来唬人。”
　　唐何眨眨眼，“老夫并没有唬人，亦不知玉佩何用。”
　　不知玉佩何用？
　　林凝香脸色一变，抿了抿嘴唇，几度欲开口都将句子咽在了喉中。
　　最终窗外的雀都扯着嗓子吼出了虫子晚膳前的最后一声，她才回了神，艰涩地答道：“这是寸金堂的白玉长老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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