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一个流放戍边的少爷,一个忠心不二的仆人
内容标签: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罗世瑛,关山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主仆

立意:立意待补充

  总点击数: 13935   总书评数:86 当前被收藏数:257 文章积分:6,458,394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类型: 原创-纯爱-古色古香-爱情
  • 作品视角: 不明
  • 所属系列: 无从属系列
  • 文章进度:完结
  • 全文字数:10341字
  • 版权转化: 尚未出版(联系出版
  • 签约状态: 未签约
  • 作品荣誉: 尚无任何作品简评
本文包含小众情感等元素,建议18岁以上读者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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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不归

作者:白日梦0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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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 章



      四季轮转,冬去春来,哀牢关虽是边塞苦寒之地,亦挡不住春日暖阳,那南面的杨柳风再是姗姗来迟,终是吹彻关塞南北。不几日功夫,地气便暖和上来,积雪尽化了,麦苗并着野菜野草争先窜起个来,目之所及,一片葱绿。
      关山背着个柳条筐,一大早便往山里钻,觅了半日,捡了半筐山菌不说,还得了两只松鸡,不由得喜上眉梢,将鸡捆了栓在筐上,一面哼着小曲出了林子,一面随手捡那鲜嫩的野葱野菜拔了,盘算着晚上饭食。
      这林子距边城尚有十数里路,此际已将晌午,关山忙活半日,早已饥肠辘辘,幸而将早上烙的饼子揣了两张在身上,此时拿出来,到那路边茶棚要了碗热汤,吃过后歇得片时,便往家赶。
      哀牢关乃军机重镇,又下辖着周边几处榷场马场,平日里少不得来往官差并商贾行人,因此官道修得甚是平整,只是眼下才出冬,尚未到榷场交易之时,故而路上甚是清净。
      关山身强体健,那一筐子物事又不沉重,甩开一双长腿,顿饭功夫便行出数里。正走着,忽听身后哒哒马蹄并车轮辘辘,连着车夫呼喝声由远及近,不由回头望了一眼,只见不大一辆油青马车从南面疾驰过来,车辕上除了车夫,便是个头戴六合帽,着一袭靛青罗衣,管家打扮的男子,远远地便摇手招呼,“前面那汉子且等等,敢问往峪口镇还有几里路程?”
      那峪口镇便在边关以南五六里,正是军屯所在,边塞军士家眷多在此处,乃是这边塞上难得一个热闹地界,关山亦是安家在此,哪能不晓得,正要答话,那车驾已是驰到近前,这一下看得仔细,只见问话那男子生的驴似一张长脸,唇上两撇鼠尾须,八字眉下一双精光小眼,这等形容,便是隔了六七年,关山亦是错认不了的,当下脸色一沉,再不答话,只冷冷撇来一眼。
      那管家既穿得起罗衣,自是高门大户出来的,等闲不将那平头百姓放在眼里,见关山这般粗麻短打狼皮帽的猎户装扮,只当他是不曾见过世面的穷汉,又问一句,“往峪口镇还得几里路,你可晓得?与我们带一带路,赏你十个大钱,如何?”
      关山微觉奇怪,这位罗家二总管往日里也是见过自己的,如何几年不见倒不认得了,却也不去说破,反是问道:“路我倒是认得,只是你等去那里作甚?可有路引?此等边塞重镇,若是没个正经由头,把守的军士放不得你等进去,我这领路的亦要受罚。”
      罗平道:“我乃京城礼部侍郎罗府上管家,往边关接我家大少爷回府的,路引自是齐备,不消你操心,只把我们带过去便是。”
      关山不动声色,问:“你说的罗家大少爷可是七年前被流放边关的罗状元吗?”
      罗平面上一喜,“你识得我家大少爷?可知我家大少爷家住何处?快快领了我去。”
      关山身不摇脚不动,仍只是问:“我听说罗状元早被除宗逐出家门了,这许多年也不见家中来信来人,想是要终老在此了,怎的如今倒要接他回去了?”
      罗平再想不到一个乡野村夫竟一口道破罗家旧事,不禁眉头一皱,这才正眼打量起关山来,越看越是眼熟,过得片时,终于认出人来,失声叫道,“你……你是关山。”
      倒也不怪他眼拙,实是当年关山不过将将十八的少年人,身量尚且不足,如今却已是猿臂蜂腰身长八尺的健硕汉子,兼且边关苦寒,面色早不复当年白净,乃是晒透了日头的熟铜般,唯有眉眼依稀如旧,浓似墨染,抽不冷子扫过来,眼中寒光便如开了刃的刀子,明晃晃好似直扎过来,叫人心中一悸。
      关山见他认出自己,便也不再兜圈子,上前一步,左手一伸,薅住罗平衣领一把将人扥下车来,冷声道:“当年既开祠堂逐了大少爷出家门,便已言明恩断义绝,如何今日又来接人?你且与我说个明白。敢有一句虚言,我便在此打杀了你。左右这官道无人,我剁了你尸首往林子一扔,自有野狼叼了去,再寻不到我头上。”
      那车夫已是吓得呆了,叫关山眼风一扫方醒过神来,跳下车要跑,关山眼疾手快,右手已自腰间抽出匕首甩了出去,咄的一声钉在那车夫跟前,厉喝一声,“再敢动便废了你腿。”
      车夫腿一软跪倒在地,一叠声求饶道:“大爷饶命,不关小的事,小的不过京城和记车马行的,受这位老爷雇方才跑这一遭,实不知你们何等恩怨。大爷千万饶命啊。”说罢磕头不止。
      关山懒得理他,只冷笑盯着罗平。
      那罗平晓得关山身手厉害,且性子狠厉,自来只大少爷罗世瑛一人降服得住,如何敢同他耍横,哆哆嗦嗦道:“齐王……齐王意图谋反,逼宫时坏了事,已被鸩酒赐死了,先帝遗诏立惠王为储,如今惠王登基,大赦天下,大少爷亦在赦免之列。老爷晓得大少爷当年冤枉,只是为着一家老小,不得不逐了大少爷出宗,如今没了那齐王虎视眈眈,老爷心疼大少爷这些年流放在外,便叫我过来接了大少爷回家去。”
      先帝并无嫡子,膝下一干成年皇子面上兄友弟恭,背地里无不斗得乌眼鸡般。那齐王乃宠妃秦氏所出,最得先帝青眼。惠王圣眷平平,奈何母族势大,兼且精明强干,两人不由斗了个旗鼓相当。七年前,惠王遭人构陷,一纸尽是怨望之语的手书呈到圣前,字迹同惠王亲手所书一般无二,先帝龙颜大怒,眼见惠王一系将遭灭顶之灾,却是才被擢为中书舍人的新科状元罗世瑛察觉出字迹上蹊跷之处,直言上谏,力挽狂澜。惠王因此得救,罗世瑛却是大大得罪了齐王,前后不过一年,便被齐王一脉诬了个私泄禁中语的罪名下了刑狱。
      彼时齐王势盛,满京权贵只当齐王储位在望,哪个敢去触他逆鳞,自是无人肯为罗世瑛出头喊冤。那罗侍郎身为人父,本该设法营救,奈何府上夫人王氏却是续弦,自来看罗世瑛这元嫡之子不顺眼,枕头风一吹,只道是为着保住阖家上下,挑唆得罗侍郎开祠堂逐了嫡长子出宗,向齐王大大卖了个好。末了,还是罗世瑛座师翰林掌院程文馨疏通了刑部,判了个流放戍边,方才将人弄出牢来。只是到底晚了些,因在刑狱中遭了毒手,罗世瑛一条右腿却是落了伤残。便是这般艰难之际,那罗侍郎也不见丝毫怜惜,连门都不曾叫罗世瑛进,只叫人取了些衣物银两,打发长子往边关去。
      当日种种,关山俱看在眼中,晓得罗家上下除了罗世瑛尽是些凉薄之辈,再不肯信罗平这些言语,哂笑道:“你拿这话骗谁?那一个个贼心烂肺的东西,巴不得大少爷死在外头,好叫这府里都归了姓王的那婆娘生出的几个下贱货。你家老爷亦是个没心肝的,想当年,大少爷中了状元光宗耀祖时他一口一个‘我儿’,待得大少爷下狱,他便成了个缩头王八,翻脸无情。如今大少爷腿也残了,碍着律令,便是遇赦,回了京也再做不得官。你家主子再不肯为了个残废儿子大费周折,必是因着甚么好处,方才巴巴地来这边塞寻人。你实话说了便罢,若是不说……”
      他这般连讥带嘲,将罗府上下面子扒个干净,罗二管家听在耳中,一张脸皮火辣辣烧得慌,奈何此番差遣关系着府中上下一干主仆性命,只得赔笑道:“老爷确是悔了,不该听夫人挑唆……”
      关山不耐烦听他满口胡诌,醋钵大的拳头一下捣在他脸上,那鼻梁眼瞅着歪了去。
      罗平哪里受过这个,嗷的一声惨叫,眼泪并鼻血哗地流下来,登时吓得慌了,只当关山真个要下杀手,再不敢瞒,忙不迭道:“我说,我说。当年大少爷走后,夫人为二少爷聘了齐王妃娘家侄女为妻,不想最后却是惠王……不,是当今皇上坐了龙椅。今上登基后,齐王一系的便都遭了秧,或贬或流。老爷吓坏了,连带夫人也吃了挂落,阖家上下都战战兢兢的。还是礼部尚书大人给提了醒,道皇上是个念旧的,当年潜邸中一干旧臣都有封赏,咱家大少爷当年为保皇上可是立了大功的,宫中已有风声传出,说是皇上极赏识大少爷学识风骨,有意召大少爷回朝,便是腿脚残了也不碍什么,在翰林院中修书便是,左右一个五品侍讲是跑不了的。老爷如今已遭圣心所厌,在朝中动辄得咎,只盼着大少爷能回来,叫皇上看在大少爷面子上,饶了一家上下。”
      这一番内情再不出关山所料,当下冷笑一声,“你们这帮薄情寡义的龟孙也有今日,倒是老天开眼。想当年大少爷遭了恁般大罪,你们一个个避之不及也罢了,却还要落井下石,早将往日情分葬送干净。如今你家老爷倒是打得好算盘,只可惜却是晚了,大少爷何等磊落清明之人,既是被除了宗,断了父子情义,岂能再回去看你们这帮腌臜嘴脸。你也不必往边关去,这便滚回去同你家老爷夫人说,大少爷在边关日子过得清净,再不缺他们这帮糟心亲戚,叫他们死了借大少爷邀宠的心罢。日后罗府便是家破人亡,也不与大少爷相干。”
      罗平一家子身契俱在罗府,晓得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便是惧极了关山,依旧不肯这般便走,哀哀求道:“我晓得关山你是个护主的,不肯叫大少爷委屈,只这般认祖归宗的大事,如何是咱们作奴才的能替主子定夺的。你且带我去见大少爷一面,若大少爷当真不肯,也便罢了,总不成面都不叫我见一见,叫我如何回去交差。”
      却不料关山嗤地一笑,“你是奴才,我却不是。自打在边关落脚,大少爷放了我身契不说,还认了我做兄弟,现下便在户房籍册上登着。我做兄弟的,今日便替大哥做了这个主,你待如何?”
      这话一出,直把罗平唬得愣住了。
      要说这关山原也不是罗府的家生子,只他姑母乃是原配杜夫人陪房过来的家人,后又做了罗世瑛的奶嬷嬷,真个儿将这位大少爷看作亲儿一般。待得关山八岁上父母双亡投奔过来,这位关嬷嬷便去求了王氏夫人想将这侄儿弄进府来,倒叫王夫人拒了,还是罗世瑛心疼乳母,自家掏了银子买了关山带到身边做个小厮。故此这关山打进府里便只听罗世瑛一人使唤。当日罗世瑛下狱。罗家上下无人奔走,只关山日日守在大牢外,拿关嬷嬷凑出来的银子打点牢头,送饭食伤药进去,总算护住了罗世瑛一条性命。待刑部判书一出,罗世瑛被逐出家门远流边关,王夫人叫人收拾出来的行囊哪里够用,还是关山拿了罗世瑛卧室并书房中几样值钱东西当了,凑足了盘缠,一路护送。关嬷嬷为着丢东西遭了罚,过后便被王夫人撵出府去。这姑侄两个于大少爷有恩,凭大少爷性情,岂会再将关山视作奴才,只怕真个放良做了契兄弟了。
      罗平千料万料也不曾料到今日这等局面,不禁心下抱怨自家主母糊涂,当日若是不曾将关嬷嬷一家子赶出去,如今正可叫那关嬷嬷来劝,便是看在自家姑母面子上,这关山也不至于一点情面不留。
      正自懊恼着,关山已是不耐烦再与他啰唣,手上一使力,将人摔到地上,喝道:“滚,敢踏进边关一步,便叫你等有来无回。”
      说罢捡起匕首,在罗平脸前比了比,直吓得罗二管家面无人色,方往腰间一插,扬长而去。
      罗平撞上这么一尊煞神,哪里还敢往边关去,且那鼻子疼得厉害,想来定是折了鼻梁骨,再不敢耽搁,叫上车夫,急急调转车头,往来时经的镇子上求医去了。

      关山叫这恼人事误了脚程,直到申初方到了家,一推院门,便见罗世瑛正坐在院中晒太阳,身旁石桌上堆着个青布包袱,手中拿着封信正自读着,日头照在他清俊眉眼上,映出双眸中明晃晃喜色来,不禁问:“可是姑母来信了?”
      罗世瑛抬头一笑,“正是呢。嬷嬷说乳兄走通了县里刑房的门路,已是做了个皂隶,且家中又添了个孙儿,阖家大小平安康泰,叫咱们勿需挂心。还说你上次托人带回去那些皮子尽收着了,便是用这皮子送礼,方为乳兄谋得了那般好差事。”
      说着指了指那包袱,“这是嬷嬷托人稍带来的,她老人家亲手做的你我鞋袜,还有两罐子肉酱,俱是咱们旧日里常吃的味道。”
      关山听见姑母家中又添人进口,不免高兴,一路上憋着的闷气这才散了,喜气洋洋地去厨下烧水洗山菌退鸡毛。
      罗世瑛也自欣喜,拄着手杖起身,将包袱中的物事收拾进屋,便出来帮着一道拾掇菌子,又问:“今日怎的回来晚了?可是林中撞见了猛物?”
      关山不欲叫他晓得罗府那起子狼心狗肺的盘算,只道:“这倒不曾。只逮这两只野鸡费些功夫,又见林中生得好菌子,便多捡了些,这才耽搁了时辰。”
      罗世瑛蹙眉,“天气才暖,正是熊罴之物出来觅食的时候,你这般孤身进山何等凶险,往后还是该同郑猎户、崔校尉他们结伴去才好。再似今日这般独个儿跑去,你便猎着甚么,我也不吃了。”
      因着他前些日子病了一场,病中念叨一句想喝野鸡山菌汤,关山便记在心上,才解冻便进山去,倒唬得他一整日担惊受怕,在塾中心神不宁的,连课也不曾好好上,才过午便打发了学生们散学去,此时见着人进门,方才放下心来。
      关山偷觑他一眼,见他并无怒色,只是一味担心,这才松了口气,笑道:“我晓得凶险,并不往那林子深处去,只在边上转悠了几遭。再者说,我这身武艺也不是白学的,郑猎户、崔校尉他们哪个打得过我,当真遇见凶险,只怕他们还要我来救命,你可担心甚么呢。”
      这话倒是不假,关山自小性子野,在罗府时便偷偷跟着护院武师学功夫,也可巧那武师是个退隐江湖的大家,为着后半辈子安稳才托庇在侍郎府上,喝了关山敬的茶,又喜他悟性高根骨好,倒真把一身武艺传了个七七八八。关山便仗着这一身功夫护着罗世瑛到这边关落脚,安稳度日。
      罗世瑛自是晓得他本事,却见不得他轻忽自家安危,闻言瞥他一眼,淡淡道:“你大了,自有主意,我又不是你主子了,原也不必说甚么都叫你放在心上。”
      他脸色一淡下来,关山立觉不妙,一把抓住他手,“怎么不放在心上,你说的句句我都记着,咱俩相依为命,我若真有个甚么,你可怎么办呢。便为着这个,我也得保重自己。”
      罗世瑛轻叹一声,“你晓得便好。”
      关山讨好一笑,“我自是晓得的,莫说你一辈子都是我主子,且还是我大哥呢,我便不听自己主子的,也得听兄长的不是。”
      罗世瑛将手抽出来,狠瞪他一眼,却已是无气可生了。
      不一时,两人将那菌子洗拣干净了,退鸡毛的活计关山却是再不肯叫罗世瑛沾手的,怕那腥膻气味熏了他,推着他进屋去,“你且去看会子书,不过两只鸡,我这里一时便得了。”
      到了晚饭时分,关山将野鸡并菌子下锅炖了,又捡那酸爽适口的腌菜炒了一碟子,两人极适意的用过一餐,待收拾了盘碗下去,关山又烧了热热的水来与罗世瑛泡脚。
      因罗世瑛伤在右膝,那脚盆便做得比寻常样式更深些,热水是兑了活血通络的药材煮出来的,将屋子熏出一层淡淡药香。罗世瑛坐在床边,双腿伸进去,那膝头也用巾子蘸了热水敷上,白日里走了一日路的酸痛这才觉得好些。
      关山拿个杌子在床前坐了,一面挽起袖子与他揉捏伤腿,一面道:“这次配来通络活血的伤药比以前那些都好用,这一冬竟不似往日那样淤肿。杜将军寻来的这位郎中于外伤一道上当真有些本事,怪道肯花了大价钱聘来做军医,连带着咱们都沾光。”
      罗世瑛唏嘘一叹,“这等军畿重镇,好不好便是一场恶战,多少将士新伤摞旧伤,若能得个好大夫,不知能救多少人性命。表兄爱兵如子,既有法子叫属下们少些伤痛,多花些银钱也是愿意的。”
      关山笑道:“杜将军这般仁义,难怪将士们都肯服他。也幸得是他坐镇边关,护着咱们平平安安的,少受了多少磋磨去。”
      想当年罗世瑛流放至此,一路上因腿伤误了行程,甫到此处,便是二十军杖的刑罚。关山急得上火,原打定了主意要替他受刑,不想掌刑的主官便是杜泽杜校尉,待看过载着罗世瑛罪名籍贯的文书,得知原籍竟与自己同是江南余姚,不禁仔细问了一问,这一问便牵扯出两人渊源来,原来罗世瑛生母杜氏夫人与杜泽之父正是嫡亲的堂兄妹,只因杜夫人去世得早,罗侍郎又举家迁去京城做官,便断了音信,不想却在这边疆遇见,论起来,两人倒是正经表兄弟。如此一来,杜泽自是对主仆二人关照有加。待得杜泽娶了上官之女,又因军功升至将军,罗世瑛并关山日子便越加好过了些。
      两人念叨一回杜泽,那热水已是渐渐温了,关山撤了水盆,擦干罗世瑛双腿,与他塞到被子里去,自家就着剩水洗过双足,拾掇干净,便也上床来。
      当日初到边关,两人所剩银钱已是不多,罗世瑛那腿伤又是要长久敷药调理的,纵有杜泽帮衬着赁了屋子安置下来,也只得俭省度日,连炭火亦不敢多买,冬日里便睡在一处取暖。两人名为主仆,却因经了这一场风波,罗世瑛早不拿关山做奴仆看待,只当作共患难的小兄弟,同睡一榻也不觉有甚不妥,且他是个体虚怕冷的,关山却是身强体健,素日里便似个火炉,偎在一处,比灌个汤婆子还暖些。待得这两年两人手上宽裕了,却也是惯了在一处,犹自一床睡着。此时春夜犹寒,罗世瑛风寒才好,关山怕他冷着,更是将人搂在怀里捂着。如此这般手足相缠,气息交融,料峭春风中,却是一场好梦。

      翌晨卯初,关山一夜好睡醒来,轻手轻脚下了地,自去厨下做饭,才生起火,便听门板响,院外头传来郑猎户那粗声大嗓,“关兄弟,关兄弟。”
      关山生恐他吵了罗世瑛,急忙忙去开了门,“低声些,低声些,我大哥还未醒呢。这大清早的,可有甚急事?”
      罗世瑛乃是这镇上独一份的教书先生,又是真真正正有学问的,边关虽尚武多于尚文,待这等读书人却也是敬重有加,郑猎户忙压低了声,道:“我昨日归家晚了,便不曾寻你,只得一早过来。兄弟,这两日万安马场要跑马配种,招那身手好的汉子前去帮衬。你去年也是去了的,岳场主极赞你身手,叫我带话过来问你,今年可还能去一趟?那几匹烈马只得你这等汉子才能驯得住。你若肯去,待活计忙完了,今年供应的军马里可叫你半价银子挑一匹走。”
      那万安马场乃边关第一大马场,自来产好马,边关地广人稀,为着出行便宜,但凡稍有家资的都要养上一匹,关山早便动心,何况自打罗世瑛开了私塾后,攒下不少束脩,一匹军马三十两银子,半价只得十五,关山自是拿得出来,登时便连连点头,“去得,去得,待我送了大哥到学里,便同你去。”
      郑猎户嘿嘿一笑,“如此甚好,你且先伺候罗先生去,我便在家等你。”
      说罢走了。
      关山关了院门,自去做饭,一时便擀出一捧面条,待热水烧得了,先拿铜盆盛了进屋,见罗世瑛已醒了,道,“你先洗漱着,我这便下面去。”
      待罗世瑛穿戴齐整,两碗热汤面也端上桌来,关山将那万安马场的活计说了,罗世瑛亦是点头,“既是人家托人来问,便去帮一帮罢,买不买马倒在其次,你仔细别叫那烈马伤了就是。”
      关山笑嘻嘻应了,待将罗世瑛送到塾中,转身便寻了郑猎户去。

      罗世瑛这塾中收了二十来名学生,有那七八岁才启蒙的,亦有十七八已过了童生试的,教导起来颇费功夫,一转眼便过了午。待到散学,已是未时,罗世瑛正要拾掇了书本回家,便见私塾门口停了宽宽阔阔一辆马车,车前站着的正是表兄杜泽麾下校尉崔辰,不由问:“崔校尉候在这里作甚?”
      那崔校尉一脸喜色,向罗世瑛一揖,“给先生道喜。今日京中来使,带了宫中旨意,要接先生回京去。眼下人便在关上卫所里,将军急派我来接先生呢。”
      罗世瑛先是吃了一惊,待略一思忖,倒也猜着这必是因今上登基之故,旋即镇定下来,略一颔首,“既如此,我便去一趟。”
      崔校尉亦是晓得他蒙冤受难在此的,眼见这天大喜事砸下来,罗世瑛却仍是一副云淡风轻,不禁暗赞,到底是书香门第出来的读书人,便是这派荣辱不惊的君子风范,等闲人也学他不来。当下极恭敬地扶了他上车,紧催着车夫往哀牢关驰去。
      及至到了卫所,已有杜泽亲兵候在门前,见罗世瑛到了,一个急忙忙迎上来,“将军陪着来使便在正堂上,先生快些进去罢。”另一个已跑进去通传。
      罗世瑛那伤腿是走不快的,闻言也不急,依旧拄着手杖缓缓而行,好在那正堂倒也不远,不多时便也到了,一进门,便见上首坐着位面白无须的内廷宫监,脸庞虽是较之旧日富态许多,那笑眯眯的一双眼却未大改,竟是惠王未登基时便随侍身边的心腹太监陈公公,表兄杜泽一旁陪坐,两人见他进来,俱是笑着起身相迎。
      那陈公公尤其热络,不待罗世瑛行下礼去,已是抢先一步扶了他起来,“快快免礼。”仔细端详一番,见罗世瑛虽只一身布衣,却不见丝毫困顿萎靡之色,仍是眸清气正,一派松竹之风,不禁赞道:“边关苦寒之地,难为状元公在此磋磨这些年,却是风采依旧。怪道皇上赞状元公乃不可多得的真君子,居得庙堂入得江湖,可见皇上识人之准。”
      罗世瑛忙谦逊一礼,“不敢当皇上谬赞。”
      杜泽听得这一番答对,越发笃定这位表弟简在帝心,已是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一时寒暄毕,重又落座,罗世瑛方问,“未知公公召草民前来何事?”
      陈公公道:“此番咱家前来,乃奉皇上之意,召状元公还朝为官。想当年状元公私泄禁中语一案,今刑部已查明实为逆贼齐王诬陷,皇上有命,当还状元公以清白,故特令咱家前来宣旨。”
      一旁侍立的小内监已捧出圣旨来送到陈公公手上。
      杜泽忙一叠声叫人摆出香案预备接旨。
      待东西齐备,罗世瑛伏跪在地,只听得那圣旨骈四俪六,一应溢美之辞,一听便是翰林手笔,待到后面,陈公公念道:“特擢罗世瑛为正五品翰林学士,御前侍讲。赐宅一座,银五百。钦此。”
      念罢,将圣旨一收,递到罗世瑛跟前,“罗大人,接旨罢。”
      岂料罗世瑛并不伸手,反是深深一叩,“草民接不得这圣旨,还请公公恕罪。”
      一语落地,众人俱是愣了。
      杜泽缓过神,急道,“这是怎生话说,可是欢喜得傻了,说了疯话出来?”
      陈公公亦是蹙眉问道:“罗大人这是何意?”
      罗世瑛打坐上马车来此处时已是料到必有赏赐,待听得竟是连升三级,又是翰林那等清贵之地,却也是出乎意料,然他心思通透,一路上既已想得明白,此时封赏再厚,亦是打定主意不肯改的,此时见问,便道:“世瑛蒙冤在此,幸得皇上圣明,还以清白,已是铭感五内,今又得厚赏,实是感激涕零。然我朝有令,肢体有残者不得为官,世瑛腿疾,难以侍奉御前,倘奉令为官,岂不坏了规矩,此例一开,后者效仿,则法度全无。且草民出京之时已被除宗,今若还京,势必与家父同朝为官,进退之间,岂能无视。然当日种种,虽则子不言父过,若要释怀,却也千难万难。世瑛既已心存怨念,便非纯孝之人。我朝以孝治天下,彼时倘有攻讦之人,不论父不慈,抑或子不孝,皆为皇上用人失措,恐有碍圣誉。故,世瑛不敢奉旨,还请公公禀明皇上,允世瑛退居乡野。”
      陈公公侍奉皇上多年,自是人精中的人精,听这几句话,已知实是肺腑之言,不禁感叹,“我朝虽以孝治天下,然忠在孝前,罗大人自嘲不孝之人,却处处忠君体国,岂是那等伪善愚孝之人可比。如此栋梁之才忠正之士,若因区区腿疾便弃之不用,岂非因小失大,亦是辜负了皇上爱才之心。罗大人三思啊。”
      杜泽亦不住劝道:“公公说的极是,你莫要左性钻了牛角尖。”
      罗世瑛再叩下头去,“多谢公公美意,只是世瑛已想得明白,此生惟愿长居北疆。此处苦寒,比不得京畿富庶,等闲难出一名秀才。世瑛虽是刑余之人,却愿在此一展长才,教导百姓向学之心,若能为朝廷添一二栋梁,便不负此生所学,不负皇上厚爱。还请公公明鉴。”
      话到此处,陈公公哪里还看不出罗世瑛决心已定,强求亦是不得,也只得叹道:“罗大人心志可嘉,既如此,咱家回京必定禀明皇上。”
      想想又道:“这官儿不当也便罢了,赏银便不必推辞了罢。”
      罗世瑛微微一笑,“世瑛欲翻修私塾,添置笔墨书籍,正缺银钱,此赏再不敢辞。”

      陈公公此番颁旨未成,急于回京复命,顾不得杜泽挽留,匆匆告辞。
      杜泽恭送钦差出去,翻过身来便数落道:“你可真是读书读傻了的,此一去前程如何,你我尽知的,便是罗家那起子蠢货同在京中又如何,谁都晓得你才是委屈的那个,便同他们相见陌路,谁还敢来指摘你不成?”
      罗世瑛轻轻摇头,“他占了父子大义,若摆出慈父嘴脸,上门悔过哭求,认我归宗,我难道还能拒之门外?世道如此,人言可畏,岂能容得我待之如陌路,若真如此,怕是御史台第一个便要参我。我实不愿再见那一干凉薄之人,宁可终老在此,此生不复往来。”
      杜泽自是晓得此乃实情,也只得长长一叹,“罢了,罢了。”坐下灌了口茶,又问:“你这主意一早便定了罢?怪道关山将你家那二管家打成恁样,既是不打算回去了,出一口恶气也好。”
      转念一想,又高兴起来,“留下便留下,这北疆虽苦寒些,倒也不是荒僻不毛之地,住得久了,自能见其好处。正好我家大郎也到了入学的年岁,你既不走,明儿个便送你那塾里去,倒省得我再去给他寻先生。”
      罗世瑛听得一头雾水,“哪个二管家?关山何时打了人?我怎不知?”
      杜泽一愣,“罗家派了管事前来寻你,昨日将到镇上,半路却叫关山截住狠揍一场,怎的,关山回家不曾同你说过?”
      那罗平折了鼻梁骨,到处寻郎中疗伤,他是打着侍郎府旗号落脚在驿馆的,这般受了重伤却不报官,自然惹人疑心。那管驿站的小吏忙报到县衙,待知县遣了差役去驿馆查问明白,晓得事涉罗世瑛这位状元公,不敢怠慢,今日一早便报与杜泽知晓。
      眼下见罗世瑛犹在鼓里,杜泽便晓得定是关山自作主张,遂将所知尽说了,又道:“这小子倒真是护你得紧,不枉你认他做兄弟。”
      罗世瑛这才晓得关山昨日因何晚归,不免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两人谈谈说说,不知不觉便见日头西斜,杜泽还待留他用饭,罗世瑛推道:“晚上还需看几篇学生新作的文章,改日再来叨扰兄长。”
      辞了杜泽出来。
      待行到卫所大门,便见崔校尉迎上来道:“罗先生,关兄弟过来寻你,我叫他进去候着,他听得钦差在此,只是不肯进来,便在前边不远处等着你呢。先生可是要回家去?我这便叫车过来。”
      罗世瑛举目一望,果见关山牵着匹栗色骏马候在街边,遂笑道:“不劳崔校尉相送,我同关山骑马回去就是。”
      便在这时,关山亦看见了他,忙牵着马过来。
      罗世瑛问,“这马便是场主折价卖你的?”
      关山自打晓得钦差来宣旨,便一颗心提着,若在往日,必定欢欢喜喜同罗世瑛念叨一番,此时却是无甚精神,只点点头,嗯的一声。
      罗世瑛微微一笑,“如此甚好,且让我试试好不好骑。”
      关山扶了他上马,在前牵着缰绳,两人离了卫所,慢慢往家走,待出了关门,行到乡间路上,忽问道:“钦差是不是宣你回京去?”
      “是啊,皇上仁厚,颁旨命我回京入翰林。”
      关山默然,良久方道:“这一回去,府里那起子狼心狗肺的能叫咱们清清静静过日子吗?”
      “自是不能。”
      关山猛地回头,“那如何是好?咱们……咱们……”
      只听罗世瑛悠然道:“既是不能,便不回去了。”
      关山站住脚,瞪大眼睛,已是傻了。
      罗世瑛低头看他,“京城虽繁华似锦,却远不如此处清净自在。且咱们这般相依为命,在此地自可逍遥度日,若在京中,怕不要人人侧目了。既如此,还是不回去的好。”
      “那……你前程可怎么办?”
      罗世瑛挑眉,“我已是无宗无祖之人,便是鹏程万里,亦不得光耀门楣,又何苦去官场中蹚那一池浑水。”
      关山只觉一颗心噗通噗通跳个不住,几要欢喜得炸裂开来,正欲欢呼雀跃,便听罗世瑛又道,“我晓得你亦是不愿回去,不然,又怎会将罗平那厮揍得恁般凄惨,如今遂了你心愿,可该放心了?”
      关山再不料此事竟被他晓得了去,登时心下一紧,待见罗世瑛似笑非笑看着自己,眼中满是揶揄,便知他绝非因此生恼,不由放声大笑,翻身上马,坐到罗世瑛身后,马鞭一扬。春风拂面,翠色夹道,伴着马蹄声声,背负千山暮色,归往那烟火人家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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