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渡我

　　“你看那庆王爷伤势如何？”南渡坐在寝殿窗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扇子。南渡有灵气护体，自然不怕热，她只不过是心里烦躁，手上无意识地要做些什么才好。
　　霁月捧着沉香木的药臼，正轻轻地杵那白芍根：“庆王爷被虎妖伤了三处，特别是腹部，又妖气侵体，奴婢趁着太医把脉，喂了他一粒驱妖丹，可王爷还是没醒，现在想来，是凶多吉少了……”
　　“今日之事，未免也太巧了。”南渡皱眉沉吟道。
　　“巧？大人以为，是有人故意……”霁月停下药杵，专心瞧着南渡。
　　“妖物已经一个夏天没有出来了，怎么就这么巧，偏偏就撞上近日宫外缉妖司护卫进宫，皇上下旨不必我每日夜晚巡视后宫的这个时间点。而皇上，为何就偏偏挑这个时间点与庆王爷在闲峥阁论事，然后碰上作恶的虎妖了呢？”南渡手指玩着呼风扇的扇坠，皱眉道。
　　霁月也点头道：“庆王爷是先帝的第十子，先帝在的时候就宠爱他，也曾有立储之心。咱们皇上继位后，庆王爷前些年还算老实，近两年听说小动作多了起来。大人的意思是？”
　　南渡点头道：“你说的不错，你先下去吧，今日虎妖作恶，你也受惊了，先去歇着吧，我自己想想。”
　　霁月给香炉添了香便下去了，寝殿内弥漫着淡淡的伴月香气。按说凝神思考时改点安息香的，可南渡思考时不喜欢点安息香，总觉得太过乏味沉闷，倒是伴月香闻着舒心，又不至于太过乏闷而沉沉睡去。相传伴月香是徐弦伴着夜露赏月时点来的香，南渡不知道这传闻是否是真的，只觉得这香闻着好闻，名字也风雅，便也附庸了一把。霁月做事细心，这件事她一直都记着，所以便在殿内焚了伴月香。
　　南渡闻着这香倒也凝神静气，伸手轻按百会穴，细细在心中理了一遍在宫中过的这些年。
　　当朝皇帝名唤长风澈，是安远国开国皇帝长远的第六子，自八岁便登基直到现在。说起来，原来这个皇帝是轮不到他当的，在他前头还有太子和两个哥哥，分别是先帝的第一子、第三子与第四子。太子为先帝皇后所生，第三四子是由先帝的煜贵妃所生，为双生胎。当朝皇帝与先帝的第二子及第五子是同母所出，可惜第二子还没出生便夭折了，第五子在襁褓中便死去了。听说第五子的死亡对长风澈生母、先帝的文嫔打击很大，忧思过度，以至于生完长风澈不久便郁郁而终。先帝驾崩时太子十五，先帝的第三子与第四子皆为十二岁，可先帝驾崩后不到一个月，还没出先帝孝期时便先后被狼妖所伤，相继去世了。相传前任镇国天师与缉妖司首领二人也是在那时去世的，说是为保护太子与皇子，与狼妖同归于尽。
　　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与两位有望继承大统的皇子相继薨了之后，大臣们才想起这个不得先帝宠爱的第六子来，将他推举上皇位。长风澈继位一年后又有劳苦功高的老臣进宫与皇帝议事时被宫中妖物所伤殒命，大臣们群情激愤，宫内宫外留言纷纷，皆说是因为冷宫阴气重才引得宫内出现如此多妖魔鬼怪，缉妖司又群龙无首捉妖也不得要领才使得朝中重臣相继枉死。长风澈为平息物议便新立了镇国天师与缉妖司首领，南渡也是在那时进宫的。
　　南渡坐在窗前望着天空上的一轮明月，那月亮皎洁得很，只剩一个很小的缺口便能凑成一个整月了，南渡这才想起来，过了乞巧，便要过中秋了。按理说乞巧与中秋并不该凑在一起，可长风澈继位之后改了日子，将乞巧定在中秋的前一天。不知道中秋节能不能溜出宫去与大师兄一起过，南渡这么寻思着，叹了口气，忽的想起云朔那日被她打断的话来。
　　其实云朔说得不错，南渡也知道，自己哪里是进宫来做什么缉妖司首领和镇国天师的，明眼人一看便知，她分明就是进宫来当人质的。长风澈八岁登基，年纪不大，野心却不小，这些年一直想要西征炎漠，北驱捭火，真真正正将这天下收入囊中。南渡能料到他的野心，毕竟人家是天子，没有哪个天子不想要整个天下臣服于他，却没想到，这个长风澈，竟然打起了长虚山的主意。长虚派一向不问王朝更迭、世事纷争，一心向善。长虚护的不是哪个王朝，哪位天子，长虚护得是天下苍生，天下百姓，护他们不受战火侵扰，不受妖物折磨。千万年间，长虚派不曾入世，一直安分守己，修仙论道，静静守护一方百姓，可惜，长虚不入世，有人非要逼长虚入世来。
　　南渡还记得当时一纸诏书下到长虚山门前，黄纸朱笔写就，清清楚楚点明了要长虚女弟子入宫接任镇国天师与缉妖司首领一职，保护天子，护得天下苍生安稳太平。长虚派这千年来只收了一个女弟子，南渡。云朔当年急红了眼，甚至要死谏掌门师尊，拼命阻止掌门师尊将南渡送入宫去，甚至想要自己代替南渡入宫。可圣旨上分明写了要长虚女弟子，南渡听时不觉冷笑出声，笑话这当今皇帝的司马昭之心。女弟子，不过是因为女子身份便利，不比男弟子容易招惹闲话，可以名正言顺地囚禁在后宫之中，也更容易给长虚泼脏水，若是将来长虚生出什么逆判之心，只寻个狐媚惑主的由头把这女弟子同长虚山一并料理了便是。又想着可能女弟子身体娇弱，武功没那么强也是逃不出这偌大的皇宫，只可惜这皇上没料到，修仙习道之人，靠的是内力，而非蛮力。
　　掌门师尊于心不忍，不愿南渡入宫，只可惜长虚派历来座下女徒弟寥寥无几，屈指可数，这寥寥几个女弟子有的隐世而去，不知所踪；有的嫁为人妇，不再管修道飞仙。只剩下两个，一个是南渡，另一个，便是长虚五长老之一的源虚长老。源虚长老是长虚五长老之一，地位尊贵，是长虚的主心骨，她是断断不能去的。现下能去的，便只有南渡一人了。
　　南渡知道，这一纸诏书，接与不接，都是罪过。若是不接，便是违抗皇命，天下难容。皇帝定要派兵讨伐，太平盛世又要陷入战火之中，被长虚守护的百姓也定要唾弃长虚。若是接了，那便是摆明了向世间宣布，长虚要与安远国联手对外，若是将来安远国出征炎漠、捭火要向长虚借兵，长虚也没有理由拒绝。
　　于是南渡自请下山，进宫领命。南渡自己想着，她接了这纸诏书，能换得长虚几年的太平安稳，换得天下几年的太平盛世，也是很值的。毕竟，南渡打小就在长虚山住着修仙习道，南渡没爹没娘，被掌门师尊在长虚山门口捡到收为义女，又在师兄师弟们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的呵护下长大，就这么度过了五百年的岁月。后来她下山历练，发现原来人世间并不全是长虚山这样的世外桃源的所在，更多的是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强食弱肉的人间炼狱。她见多了没爹没娘的女孩子被卖进青楼，或是强行被土匪抢去嫁给年纪上能做她们爷爷的老头子做小妾，还被正房动辄打骂。因着这些，南渡更是在心里对长虚存了一份深深的感激，更何况，南渡早就把掌门师尊当做自己的亲生父亲，把云朔和这些师兄弟们当作自己的亲哥哥。南渡其实也明白，她此次进宫，是凶多吉少。因为长风澈生性多疑，心思极重，野心又大，难保他的那几个同父异母的亲哥哥不是被他杀死的，前任镇国天师与缉妖司首领与妖怪同归于尽也都是用来蒙人的幌子，若当时真有妖怪在宫里，这皇帝早就齐聚天下捉妖师捉妖作法，或是南下逃跑，另建行宫了，怎么可能一直到功高震主的老臣们入宫议事又被妖物所杀才新立缉妖司首领与镇国天师一职。皇帝既然喜欢用这个借口处理人，也难免不会用这个由头料理了她与某个皇帝不喜欢的臣子或是王爷，而这一日，终究是来了。
　　南渡冷笑一身，将呼风扇放在桌子上，羊脂白玉的扇柄落在檀木桌上，敲出一声脆脆的轻响。皇帝要她死，这她是知道的，却没想到皇帝这么多年空着没料理她，终于在今日想起来了。原来她在后宫这十几年的小心谨慎、如履薄冰，终究是枉然。
　　死了也好，南渡熄了蜡烛，躺在榻上想。若是自己死了，那么往后安远国要外征，便没有借口找长虚借兵了。当今皇帝也不用以她为借口向长虚泼脏水了，也能出了这青禧殿，快快活活地出宫去，不用再准备什么劳什子出宫文牒了。这十几年因为她一直住在后宫，无论是人间还是朝堂，前朝还是后宫里，对长虚的流言蜚语就没停过，有的说什么外臣入内宫不妥，又有的说什么是长虚长老要她来勾引皇帝，气得云朔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传信给她说要半夜带她跑路，把她吓得传了能有十封信给云朔，他才作罢。这一千年的漫长岁月，她也算是看遍了世间美景，人间百象，也能安安心心地去了。
　　可是，她不想死，她想活着。
　　她还想再看看这天下，她还从没去过炎漠，亲眼看那火迸泓吸万火之焰。她也从来没去过圣梧林，她从前和云朔约好的，要去圣梧林一起偷凤凰蛋。
　　她还想再回长虚山看看，在最后见一面义父，感谢他这些年的收养之恩，再去看看长虚百鸟林中的大枭鸟，是不是还因为百年前她偷了大枭鸟的小崽子玩了几天便一直追着她啄不放口。
　　她也想继续修仙习道，从十岁开始修行的那年开始，她就一日都没有懈怠过，就这么坚持了千年，好不容易才修得了今天的境界，说不定再过个几百年就能飞升成仙了。
　　可她最想的，竟不是这些。她想，再见见那人，再见见沉玉，再扯着他青袍袖口，唤他一声哥哥。
　　半梦半醒间，南渡听见了雨声。原来是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夜雨寒凉，凉气侵入室内，倒是冻得有灵气护体的南渡也打了个哆嗦。一场秋雨一场寒，夏天，终究是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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