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蓝天驻明眸

　　（1）
　　我想我这一辈子最讨厌的人，一定是夏颖雅。
　　不仅仅是她与生俱来的耀眼光芒，还是她恬躁宛如叽喳不辍的麻雀一样的闹腾性格，都是那么地令人厌烦。但是记忆中最深刻的，果然还是那双有如无垠蓝天般的眼眸。鬼知道有多少人在那双看似洁净无害的眼睛下被一步步轻易蛊惑，又一步步仿佛误入□□般整天围绕着她打转。她就是一块粉妆玉砌的磁铁，将我爱和爱我的人一个一个吸引而去，吟谈浅笑的背后，掩盖的总是一张丑恶的嘴脸。
　　其实现在追溯往事，怎么努力也抹不去的一环，不过也就是那一双碧蓝的眼睛......
　　我轻轻摇了摇头，扯出一抹自己尚未察觉的淡淡的苦笑。
　　曾几何时，自己也拥有着一双一碧如洗蓝天般纯澈的眼睛。
　　（2）
　　十六年前，萤火初夏。
　　一声清脆的啼哭划破了黎明前深暗的长空，紧接着，又是一声婴啼出世，载着晨光微曦，初晨的太阳迎来了两团肉嘟嘟的新生命的诞生。只不过一团耀着陶瓷般娇嫩的肌肤，另一团仿佛掺着牛奶的一团巧克力糊，泛着焦糖奶茶似的油亮。
　　谁说人的命运从一出生就决定了呢？
　　请告诉我这个人是谁。
　　因为我真想甩他一巴掌，然后再来一巴掌，左边一个，右边一个，肿成个水蜜桃也消解不了我心头之恨
　　好，说得真是太好了。
　　像陶瓷的那个，是夏颖雅，天之骄子五好学生舞台之星。像巧克力糊的那个，是夏颖茶，是夏颖雅的亲生姐姐，也是已经唠嗑了这么久的我。
　　我从小拥有多少母爱？一半？三分之一？四分之一？还是更少？我不敢再往下想。我的妹妹从小就被送去各种舞蹈班、乐器班，我知道，艺人世家的妈妈从我们呱呱落地开始就把妹妹当成延续夏家娱乐圈不灭神话的接班人。而我呢？虽不说其貌不扬，但就这不如眼的肤色就足以使我在一群白鹤中自觉形秽。我自知，便也不去多争什么。裙子、娃娃、糖果……谦让是我在夏家立足的资本，以换取我内心深处若即若离的自尊。
　　那真是一个美好的夜晚，月亮褪去了本不属于她的光芒，视线所及处，只是星光璀璨浩瀚了夜空。我亲爱的妹妹，你为什么吵着要上山露营，山路在夜色的笼罩下模糊不清，崎岖的车道使车子一下子撞在了凸起的山石上。司机当场殒命，我一头栽在了车窗挡风玻璃前晕厥了过去，血花朦胧了我的双眼。为什么我亲爱的妹妹，你却毫发无损？因为在生死攸关的一刻，妈妈用身子紧紧护住了你。
　　这场人祸，让我失去了妈妈，失去了唯一给予我自信的眼睛，也失去了我最后那一缕飘忽游离的自尊。
　　（3）
　　想到这里我微笑了一下，我虽然看不见那抹笑容真切的模样，但我知道那一定是释怀的一笑。手指在桌上摸索，触到一截光滑的东西，那是刀柄。
　　是时候结束自己注将苟且的一生了。只是尚未拿起，我的手又被一股重力按下。
　　“叮当”一声轻响，弹断了谁心里最后的那根弦。
　　“你在干什么？”怒气的声音，带不走语音里固存的柔和。那是我的保姆，依尔，从我确诊失明后就一直陪伴在我身边的人，是我唯一的依靠。这大概也是夏家人对我尽的最后一点义务了吧。
　　“没什么我只是……有点累了而已。”我垂眸，不知没有视力的眼睛里是否还能被捕捉到慌乱。
　　依尔一手捏紧了我的手，另一只顺势抽走了我手中的刀。
　　“你还活着，不要放弃你自己。”她声音有些颤抖，隐约带着哭腔。依尔的手总是那么温暖，温暖中透着由内而发的亲切，那是家人的感觉。
　　（4）
　　其实一开始，我是不相信依尔的。更直白地说，自从得知自己失明后，我一度不愿意接近任何人。
　　乱扔乱砸，伸手可及的东西都被我恶狠狠地甩了出去。十五年的委屈与悲愤在此刻蓦地爆发。医生赶来喝止了我，用束缚重度精神病患者的绳子将我捆绑。无数个夜晚，我只能一个人享受着无边的黑夜，默默地哭泣，泪水打湿了被单，无人擦拭。
　　我第一次遇见依尔，是得知失明后的第二周。那是一个午后，隔着窗棂都能感受到太阳暖洋洋的辉光。她就这样悄悄地走来，解开了我的捆带，牵起我的手，却被我甩开。我抗拒一切，何况这是一双嫩滑的，只属于豆蔻少女的手，她再一次牵起我的手，“放开我！”我尖叫起来，如一只被踩了尾巴的野猫。这一次，毫不犹豫地，我抓起了一旁的物体，驱赶苍蝇般四处挥舞。“啊！”陌生的嗓音使我的心尖骤然冷却，炽热的液体滴在了我的指尖。
　　我不知所措，想说“对不起”却又堵在了侯中。我伤害了一个陌生的女孩。我很害怕，这篓子足以使我万劫不复。然而，她只是说：“我是依尔，你的保姆。”话里含着痛楚，却又都散去重新汇成柔和。
　　真是一个温柔的好姑娘。
　　她将我带回了现在的家，照顾我的一切饮食起居。话说依尔的厨艺真不错，她甚至还会做我爱吃的奶油巧克力起司，这使我有点诧异，毕竟原材料极其贵重，然而依尔每周都会为我奉上几次甜点。
　　依尔犹如午后明媚的阳光，温暖的光芒渐渐消融了我内心封存了十六年的冰山。
　　（5）
　　在与依尔相处的这半年里，我得知她是一名弃婴，吃着百家饭长大。但问其家乡，她也只是含糊其辞，怕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她既不愿说，我也不必多问。毕竟同是天涯沦落人，我能深刻理解她内心的酸楚。也许正是这一点相怜之处，化作一根细线将我们俩紧紧联系在了一起，相濡以沫，难割难舍。
　　我接纳依尔，也不仅仅是同病相怜。
　　我刚就读盲人学校时，人生地不熟，再加上这所学校里管制极其欠缺，班霸校霸层出不穷。多年来练就的忍让虽让我勉强苟存，但也换来一周的饥饿。聪颖如依尔，怎会看不出我在学校里的窘迫？当那些顽皮的孩子再来扯我辫子的时候，那声清脆的耳光使我猛然怔在了原地。接着就是依尔教训孩子的怒斥声。这所学校学生普遍年纪小，大概是学会了最基本的生活技能就外出谋生了吧。
　　理所当然的，那些熊孩子被依尔教训得哭爹喊娘。我不清楚依尔是否经受过专业的武术训练，但这却使我想起了我妹妹夏颖雅从小练习格斗，也曾替我教训过那些曾经追弄我的小男孩……只是突一闪过的往事很快又随风飘远，我仍记得当时依尔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对我说：“颖茶，我们回家。”我攒着她的手，感受她手心的温度，我越加依赖她了。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盲人学校，但是依尔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堆听力材料，我每天听一点，再受依尔的指点，便也很快地学完了高中内容。
　　我问依尔年芳几何，她答二十五。我摇了摇头，这掌心的柔软与温度，最多不会超过十八岁。
　　现在，依尔又握着我的双手，似乎活着也没那么孤单请冷了。依尔揉了揉我的头发，略有抽泣之音。“别怕，有我在。”她松开了我的手，离开。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哭泣，大概是在埋怨我不信任她吧。
　　依尔，对不起。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让你难过了。就在这一方破旧寂寥的老屋，让我们共度剩下的安然时光。
　　（6）
　　命运再一次狠狠践踏了我的天真。
　　那是肆无忌惮的讽刺与嘲笑。
　　怕是建筑年久失修，电路短路地过于突然。熊熊大火伴着滚滚浓烟直冲云霄，照亮了原本昏暗寂静的黑夜。
　　我虽然看不见火光漫天，但是呛鼻的烟味还是转瞬间让我明白:着火了！
　　恐惧淹没了我的心头，很快又被强逼出的理智控制。
　　快跑！
　　脑海中念头闪过，可是我该怎么跑，往哪儿跑？
　　“快跑！”少女的声音清脆，熟悉的音色与心中深埋的感情共鸣。
　　这不是依尔的声音，这是夏颖雅的声音！怎么回事？
　　有力的大手抓住了我的手，将我抱出了火海，那是消防员战士的手。久违的新鲜空气使我的肺部一阵舒爽。
　　而我却管不了那么多——“我的妹妹！依尔！她们还在里面！”
　　不知我喊了多久，声嘶力竭，又颓然晕厥了过去。
　　（7）
　　消毒水的味道充斥鼻腔，一阵迷糊，晃然睁开眼皮，却是刺眼的光亮。
　　就像重生般，无尽的黑暗不再死缠着我，不知在何时悄然离去。
　　身旁的医护工作者，有身着白大褂的医生，也有头戴三角小白帽的护士。他们似在讨论些什么。
　　“手术……”
　　“幸运的孩子……”
　　“本来可以抢救成功的……”
　　他们在讨论什么？
　　我的头有些昏沉，想努力抬起来却又“砰”得一声砸了回去。复明的喜悦远没有他们所谈论的话题更让我好奇。
　　有一个护士注意到了我，她走到我的床边，扬起一抹稍显疲惫的笑容，“你醒了？感觉还好么？”她的声音如和煦的春风，却远不及依尔的温柔。
　　“我的眼睛……怎么？还有，你们刚刚在谈论什么？”我开口，嗓子略有沙哑。
　　“恭喜你手术成功！这两片眼角膜是你妹妹无偿捐献的，你以后可要好好……”话说到一半，护士却突然止住了，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整个病房顿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只有墙上的时钟依旧滴答作响。
　　“我要好好什么？而且我妹妹怎么可能会为我捐献眼角膜？你们刚刚又在谈论什么？”我强装冷静，声音却止不住地颤抖。
　　医护人员互相望了望，最后，一名医生走了出来。他的话令我久久不能回过神来：“你的妹妹救出后被立即送往医院抢救，她本来是可以抢救过来的。但是她却执意拒绝抢救，并要把眼角膜捐献给你。”
　　我脑中轰然一响，如同一道惊雷震撼夜空。那名医生继续道:“因为她说你们妈妈留下的存款不足以完全支付两个人的抢救、养护费用，所以她选择把机会留给你。”
　　“这不可能！依尔呢？依尔在哪？”我不相信这个事实，心中的问号越积越大，胸口不住地沉闷起来。
　　“我不知道你所说的依尔是谁，但是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在火灾现场我们只找到两名伤员。”医生从兜中掏出两张照片，两个在担架上的女孩。一个紧闭双眼，肤色犹如掺了牛奶的巧克力糊，那是我，夏颖茶；另一个肤色洁净如白瓷，微睁的眼皮露出一双澄澈如天空般的眼眸，那是我的妹妹，夏颖雅。只不过她姣嫩的脸蛋上有一道似有似无的伤痕，虽不算触目惊心，但却也毁掉了少女一半的美好。
　　我哑然，突如其来的真相令我措手不及。我的妹妹，她没有抛弃我，她一直都在我身边。
　　护士见我震惊，又给了我一封信，她道:“这是你妹妹做眼角膜捐献手术之前写的。”
　　我对护士报以一笑，默默地接过，打开。惨白的信纸上有几行娟秀的小字。
　　亲爱的姐姐:
　　您应该已经知道了吧，我就是依尔。请原谅妹妹的谎言。因为您当初实在是不愿意接近任何人，实无办法，我才想出了这一招，用变声器来唤起您的温柔。您可能不知道吧，姐姐。其实您一直都是一个很温柔，很谦和的好姐姐呢！其实我一直都很羡慕您，羡慕您可以不受妈妈的约束，可以不上繁复无聊的课外班。但是我发现了您对我的怨恨。姐姐，对不起。这是我对您最好的弥补。但愿您可以带着我的眼睛，去感受这个大千世界，去追寻属于您自己的幸福！
　　永远爱您的妹妹 夏颖雅
　　纸张抖落，掉出一张银行卡。卡后贴着一张字条，上面写有一串数字，数一数，正好是六位。
　　雾纱弥漫，遮住了我的双眼。心中最后一块倔强的冰凌缓缓融尽。
　　医生的声音萦绕在耳畔:“捐献者本就受烟熏严重，自身状况也极不稳定。虽然手术成功，但是估计复明时间也不会超过三天。”
　　我突然想起，每当我把好东西分给妹妹的时候，妹妹总会拿出一半给我，分了零花钱，她也会给我买好吃的好玩的。是我忘了，忘了车祸发生时妹妹一声“姐姐小心”的惊呼。是我忘了，是我忘了曾经和妹妹在一起的时光里，那些幸福美好的回忆。我从来不是一无所有，我还有妹妹的爱甜蜜似糖。而妹妹呢？是否在被我无意毁容后被夏家无情抛弃，却还在痴痴等待着姐姐归来的爱？我悲凉，而现在，她仍然心甘情愿用她一生的荣耀与幸福，换来我三天的光明！
　　（8）
　　麻省理工的生物实验室满是忙碌的身影。我也混在其中，和我的研究室同学们讨论研究成果。或许上天总是会怜悯诚心悔过的人们。我妹妹给予我的眼睛至今依旧明亮。它们泛着无垠天空般的光泽。而我，也是时候努力研究，为失明的人们送去希望了。
　　我想我这一辈子最难忘记的人，一定是夏颖雅。
　　她是我的好妹妹，活泼可爱又善良。对了，她还有一双澄澈如蓝天般的眼睛。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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