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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杀
一篇洋洋洒洒近千言的奏疏，青纨不紧不慢读完了，室内一片寂静，孟良玉那边端着茶水侍奉蜀王喝完，她用手边丝帕给蜀王擦拭嘴角，专心照顾自己的父亲，就这样晾着庭中站着的这帮人。
孟榷见孟良玉没什么反应，心悬了起来，他曾想过她会愤怒或者慌乱，可现在却像是完全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这封奏疏听完了就算是听完了，像是一颗石子扔下悬崖，逐渐没了声响。
“王姬。”
孟榷话音未落，孟良玉摆手，“嘘，阿父睡了。”
约摸过了两刻钟，孟良玉听到众人逐渐转为粗重的呼吸声，她道：“青纨，天色已晚，引着几位家主出宫去吧，年纪都不小了，早些回去休息。”
就这样？
大家面面相觑，不过这里毕竟是宫中，不好多留，便都跟着青纨离开。
众人离去，室内只剩下孟榷、孟良玉和床榻上的蜀王，孟榷上前一步，道：“良玉，王上的身体怕已不好了。”
孟良玉低头没看他，道：“阿父身体不好，大夫还要上书，是何居心？”
有反应就好，果然还是年轻，这样就沉不住气了，孟榷心中如是想道，“良玉，此事与我无关啊，如今天下大乱，蜀中虽然尚算安宁，终究不可能独善其身，这些世家的家主提出此事，也是为了能稳定局势，我刚一听到他们上书便立刻过来，可还是没拦住。”他三言两语就把自己撇了个干干净净，不过是欺她年轻。
孟榷居高临下仔细观察孟良玉的神情，忽见暗色被面上掉下来点点滴滴眼泪，洇开一片。
孟榷心头火热起来，如今蜀王躺在榻上，这位王姬虽然地位尊崇容貌绝色却形同孤女，性子再刚烈再坚强，终不过一个女子罢了，他又上前覆手在孟良玉肩头，道：“良玉，你放心，有我护着你，你不用害怕。”
孟良玉依然低着头，带着浓浓的鼻音道：“族兄为蜀地担忧良玉是知道的，阿父这里也不过是心里过不了这一关，族兄不用忧心，等阿父情况稳定，此事我来同阿父提及。”
听到孟良玉这样说，孟榷喜不自胜，想要弯腰执起孟良玉的手，却见榻上熟睡的蜀王翻了个身，他只得作罢，道：“良玉果真不是寻常女子，顾全我蜀地大局，那此事便托付给良玉了。”
孟良玉轻轻点头，又道：“族兄先回去吧，在宫中待久了惹人闲话。”
“好，良玉也要好生保重，我与你本就是同族同宗，自然是关心你的，若是以后有什么难处也尽管来找我。”
“嗯。”
待孟榷离去，孟良玉抬起头，面上仍有泪痕，她翻了个白眼，想要用丝帕，忽然想起丝帕刚刚给蜀王擦过嘴，有些嫌弃，便用自己的袖子擦了擦脸上的眼泪。
“好啊，你还嫌弃起阿父来了。”蜀王的声音忽然响起。
孟良玉一边擦脸一边道：“阿父真是精怪，明明醒了还要看戏，有意思么？”说着她又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像是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她道：“阿父可看见了，方才这孟榷对我动手动脚，如此鄙薄之人，阿父怎么放心把蜀国交给他。”
蜀王则是半坐起来斜倚在软枕上，“行了，我的意思你早就猜透了，你的意思我也明白，我孟氏这些年人丁凋零，他孟榷颇有才干我便对他多有提携，却不想喂大了他的胃口，现在不仅仅把手伸到后宫之中，还妄想蜀王之位。”
“阿父，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这般动怒？”
蜀王摇头，道：“当年我曾派孟榷治理一方，他倒当真颇有些才干，可到了今天我才明白那些才干其实就是贪酷。”
孟良玉偏过头，“我倒好奇什么是贪酷，怎么个贪怎么个酷？”
“今日这些家族转而支持孟榷，全因孟榷将滇缅道、蜀身毒道、蜀西域道这几条陆路还有长江水路的路税提高，提到了五取一。”
孟良玉也惊讶了，“五取一？他疯了，这几条商路除了水路，其他的商路行商都是泼命在贩货，若是把税提到这么高，只怕再也没有行商敢来蜀地了。”
“嗯，你说的对，蜀西域道一路上获利颇多，可是终究不好走，并且从前取道这里也是因为西行商道为匈奴人所阻，现在秦王北驱匈奴，过不久应该长安那边就可以走了。不仅仅如此，孟榷还把几座大的盐井都许给了几个世家，这等手段，说是贪酷不为过了，这些年他借着手中权力私占盐井制造冤案构陷盐商，行事颇为酷烈都是打着我们孟氏的名头。这样的人若登高位，我蜀国怕是过不了几年就会大乱。”
听完蜀王一席话，孟良玉沉默一瞬，“所以，阿父准备怎么做？”
蜀王轻声道：“孟榷，不能留。”
蜀王这样说孟良玉有些惊讶，她的父亲从不是个滥杀之人，此次这么快下定决心，一方面是孟榷的确行事张扬，另一方面则是估计眼下局面，要用雷霆手段。
“阿父就这么看好周恪行？”
蜀王笑着摆手，“自然不是，周恪行入蜀后我便派人注意他，他表面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内里却有野心，孟榷早年贫寒目之所及也不过一个蜀王的位置罢了，是以行贪酷之事，周恪行却不同，他出身皇族，如今大争之世将起，稚子登极，若说他没有旁的心思，我是不信的。他若想要以蜀地为根据而争天下，便不会涸泽而渔。”
孟良玉却是摇头，追问道：“可我蜀国云乐百年，他周恪行既然像阿父所说是这样的人，倘若他兴战事，便是我真的做了他的枕边人，也未必劝得住他。”
听完孟良玉之言，蜀王道：“良玉，这一切都要看你的了。”他示意孟良玉压低了身子，他在孟良玉耳边低语一番。
孟良玉侧耳听了片刻，面上十分震惊和复杂，半晌才道：“阿父，你，你说的是真的？”
“良玉，你记住，若真到了兴战事那一天，这就是阿父给你的最后的筹码，天不遂人愿，你被卷进来，拿好了阿父留给你的筹码，照你母亲指给你的路子，好好走下去。”
孟良玉心中忽然有了一阵没由来的恐慌，这三年她失去了太多太多，现在便是唯一的亲人也躺在病榻上交代后事，她表面娇弱却有着蜀地女子固有的坚定和直率，可此刻她还是摇头，“父亲，我怕我做不好。”
蜀王苦笑，“是怕保不住蜀国，还是怕保不住自己？”
孟良玉茫然，“我，我不知道。”
蜀王拍拍她的手，叹道：“若是保不住蜀国，良玉保住你自己吧，乱世中活得好一点，阿父便死也瞑目了。”
蜀王说完这话便陷入沉默，过了许久，蜀王似乎是睡去了，孟良玉对着阴暗角落中的那道身影道：“照顾好王上。”
“诺。”
孟良玉起身出殿，刚一开门，凉风袭来，她抱紧双臂，青纨上来给她披上披风，孟良玉道：“天是不是黑了？”
“是，刚刚天黑没多久，王姬今晚想吃什么？”
孟良玉今日疲乏，心里又缀着事情，兴致缺缺道：“什么都好，暖一些的东西，现在怎么觉得王宫的夜这么长这么冷。”
青纨扶着她走在黑暗笼罩的王宫中，孟良玉觉得眼前的漆黑更黑了。
她母亲过世那天也是如此，那是个很黑很黑的夜晚，风刮不开雨浇不透，刀子都划不开的那种黑。她被母亲身边的侍女匆匆叫去，母亲坐在榻边，把她揽在怀里，母亲和她说：“良玉，你要记住，永远都不可以有真心。”
那时孟良玉似是明白又似是不明白，反问了一句，“真心？”
母亲的气息带着淡淡的药味萦绕在她身边，“没有真心，就能活得好，良玉，阿娘希望你活得好。”
蜀王在孟良玉离开后睁开眼睛，他看向暗影处，道：“孟榷，杀之，他那只碰了良玉的手，也不该留。”
“诺。”
蜀王松口气，捂住腹部躺在榻上，望着床帐，仿佛一头老兽蛰伏在黑暗中。
“呵，外面的人只怕觉得我孟益已经死了。”
孟榷得了孟良玉的话，心中欢喜，踏着风一样的步子就上了车驾往自己家中走，回家后先是去看了自己怀孕的妾室，又叫了酒菜去书房，准备独酌一番。
他坐在书房，看着手边的玉质镇纸，不由想起了今日见到的那女孩，那个皎洁似明月，皑皑如山雪的少女，那样高贵不可侵犯，终于他看到了她低头哭泣的模样，那样子让他浑身火热，血口干舌燥。
孟榷自位卑一路走到今天，蜀王的位置，蜀国最美的玉璧，都是他成功的象征。
他将把整个蜀国踩在脚下。
他紧紧握着手中的瓷杯，就像是今天抚上少女瓷白的肩头，他的手指轻轻滑动，眯起了眼睛，喉头不断蠕动。
只听破风之声响起，他张开眼睛，只来得及看到一道寒光闪过，他觉得自己握杯那只手一热，落在了桌上，手指微微卷曲，手中的那只瓷杯偏在一边，酒洒了出来。
孟榷愣住了，他抬起自己的胳膊，正对着那光洁的切面，血霎时喷涌而出，正碰在他脸上。
他眼前一红，喉头一热，跪倒在地上。
世间一切以鲜红做底，他只看到一个身着软甲的男人收了剑，拿起他桌上那只断手，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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