殁鸦

作者:素锦年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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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马之决


      春夏秋冬,经历了十一次更迭,犹记当年,十七束发。

      那一年……

      一字一衷肠,几行绝句,情到浓时墨已干。三生咏叹千重泪,七寸相思万念灰。若与残花共流水,心碎又何妨?

      错琴青衣抱剑,白伶抚琴。抱剑之人凝注着一簇妖娆的花,抚琴的人痴痴地慢声吟哦。

      微风就那么轻轻一吹,梵音如缕的香气溢满院落,溢满整栋房屋。它们盛开在仿若丝绒一般格外绿格外厚的叶墙上,颜色深红,犹如在记忆中缓缓流淌的血,十年未干。

      它的名字,叫蔷薇。

      雨很冷。

      四月的雨为什么会如此冷?

      我站在花前看着错琴一剑割破了那个白伶的咽喉,那女人武功超绝,炁术也是一流。可惜她是义侠,是农家安插在阴阳家的奸细。她的血喷洒出来,那柄剑的纹路被血填满,居然也是一朵生动妖娆的蔷薇花。它似乎在我面前绽放,似乎正散发着淡淡的芳香,我深深地凝眸,痴痴地沉醉。

      后来我接过那柄剑,抚摸它的刃抚摸它的血。

      它的名字,也叫蔷薇。

      邪剑蔷薇,相剑阁排名第二,天下闻名。此剑弑杀妨主,持剑者如入阿鼻地狱,幻相迭生,业火缠身。

      那天错琴将蔷薇剑交给了我,同时还有一封血书。她对我说,殁鸦,这柄剑是主杀戮的神兵,剑谱第二,你娘曾是荒国的掌剑司。

      殁鸦,你要记住,世上最毒的就是人心。人心分五毒——贪、嗔、痴、慢、疑。蔷薇剑是世间最邪之剑,也需要世间最毒的五毒心祭剑。

      以疑心之血祭剑的叫作千徊,教我炁术的师父,伴我在云鸿山庄长大总是沉默无言的女子。

      四月。

      琵琶声里,弱水空蒙,江南烟雨。

      我听到那个叫千徊的女子读起一首《相见欢》。

      自此难忘。

      梅花凋谢匆匆、小桃红。遗落东风蝶黛、染惆空。

      霏雾重。连珠弄。是卿侬。化作眉心轻蹙、雨从容。

      雨中屋舍露台氤氲如画,碧瓦朱檐白露欲滴。一枝树梢悄悄探出了白墙,梢上一缕一缕梨花静放。花下的油纸伞,撑一道如诗的静谧,伞下的女子,拈花轻语,枝上的花瓣散落,风摇曳一捧浮香。

      错琴远远地望着千徊的背影,柳絮从天空飘落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她的笑容从脸上一扫而过,忽然明知故问,殁鸦,她是谁?

      我说,千徊,我的师父。

      她转身,笑容残酷,简单地说了三个字,杀了她。

      我提剑上去,至于原因,错琴不说,我不问。

      那天的雨总是不断落在我的身上,宛若一千多年前女子拨弄的丝弦,我知道江南的春天正在淅沥的春雨中苏醒,我坐在屋脊上听着扬花和杏花落满整个江南的声音,听着从小巷深处慢慢清晰的足音……

      千徊站在屋檐上,雨水沿伞落下。伞下的人儿倾国倾城,白衣不染纤尘。千徊目光微漾,瞧了瞧我手上的剑,忽然问,除了蔷薇剑,她是不是还给了你一封血书?

      我点点头。

      然后我看到千徊的脸色稍稍沉吟,最终一声长叹,对我说,你娘的名字叫剪鸿。你娘留下的书信上有五个人的名字,其中就有我。

      我想知道为什么。

      她接着说,因为当年岚国的道家神族选的盟友是渚国,你娘是荒国的最强者,杀她的是五个道家钦点的玄差。你娘临死前沾血在衣服上写了凶手的名字。

      那你为什么做我师父?为什么毫无保留的教我运炁之术?

      那一刻,我努力抑制着情绪。

      那一刻,她的表情就像深巷里的伤花。她凝住着我,声音低沉而温柔,我看着你长大,并且倾囊相授,是因为我想赎罪……

      我打断她的话,我冷冷地说,以后不必。

      不必?她似是在问。

      她的脸上突然浮现出疑惑的神情,那是她活在世上最后的一个表情。

      雨伞飞起,剑光划破咽喉。

      雨伞落下,我已转身将走。

      一抹珠花沿着剑尖静静地滴落在积水中,融化开,水一样的愁绪。

      千徊的鲜血延绵在我脚边,顺着屋顶的斜坡流淌下去,像是红莲散落的花瓣飘飞在幽静的深巷。她在离开的时候抓住我的衣角,我听见她最后的声音,她说,你,不应该……做……一个……凶……侠……

      月亮,如出水的芙蓉。

      月下之人对剑温酒。

      街上渐起寒风,篝火渐熄,酒已尽。司莹走过来,手捧一盏青樽。但青樽里的酒太冷,今宵的醉意太浓,我不想再饮,遂像上次那样浇在剑上。

      涓涓细流,一洗蔷薇。

      剑光,青凛若霜......

      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走上漫长的复仇之路,我娘在血书上写下了五个玄差的名字,那五个人我曾在萧叹的记忆中见到过,他们便是杀害我娘的凶手。现在道家已经选择北荒作为盟友,所以渚国的玄差必须得死。萧叹和千徊都在其中,还有三个分别叫花陌,染寂,亦别,其中花陌是灵炁最强的玄差,他的炁术造诣不逊于道家真神。错琴打听三人十六年却始终没有结果。所以整个江南只要同名或是相像的人我们都会去一一拜访,再用那柄蔷薇剑割断他们的咽喉。我总会在杀人之后在现场留下一块洁白的手绢,手绢上有一首诉说别离的小词,长相思。我的母亲曾坐在鸠兹城的桥头用丝竹日夜弹唱。江湖上渐渐开始盛传我的冷血和诡异以及与玄差不分伯仲的灵炁,他们惧我恨我甚至人人得而诛之。其实我心里很清楚,那些人口中的正义不过是借口罢了,杀我的真是目的是为了能够在江湖上扬名。

      云鸿山庄的院落内有块巨石,上面剑痕斑驳,一道道如时光风雨的记忆。石头上刻有一首小词,但如今只剩下半阕,我总喜欢在夜深久醉时读起。

      万绿佩云裳,月挂花间坞。榆柳生烟催夜寒,莫待霜和露。风黛欲沾襟,几点梧桐雨……

      五更正响,白露为霜,院里的野草苍翠欲滴,那是一夜最冷最孤寂的时候,我总在此时杀人归来。我喜欢寻一些干枯的榆柳生一堆篝火,温一壶烈酒。然而我在醉意深浓的梦境里依然反复回忆着鲜血沿着剑锋流淌下来的场景,我都会想到江南二三月的流水,会听见它们潺潺的声音。

      有一天,杀完人后我没有回去,我提剑走进了一间寺宇。

      我在三衣教的僧人面前忏悔。

      风中菩提凋谢,禅灯摇曳。

      碧叶纷纷落在佛像的脚下。

      那尊佛已破败不堪,佛前的白衣僧人也已苍老垂暮。那僧人只对我说,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

      我参不破那句禅机,正如参不破相星师打开的那幅浩瀚的星图。直到后来老僧在我面前死去。

      在我十八岁的时候,我再去找他,这次不是去忏悔,是为了杀人。因为有一天我从一个孩童口中听到了一首歌谣,让我想起写在那些手绢上的小词,一重关,两重关,凇雪雕梅万嶂寒。长云暗雪山。管声残,葫声残,塞雁高飞临渭川。念君君不还。

      孩童说在十里之外的城郊白马寺,有一个三衣教的僧人每夜坐在桥头对着残月一边饮酒一边弹唱。

      廿二日,己丑时。冲羊,煞东,时冲癸未,日破。日时相冲,诸事不宜。

      那天的黄历上这样写到。

      云鸿山庄里已经熄灭了昨夜的灯火,只剩下屋檐下的宫灯在等待着破晓时的那缕天光。柔和的昏光从我的头顶笼罩下来,当我听到白马山上传来的厚重的铜钟声,我穿上夜行衣,用黑色的布衾包裹住那柄见血封喉的长剑。接着我看见司莹站在庄内一棵巨大的槐树下,槐树的花正在凋零,无穷无尽,席卷一切。她背对着我,缓缓地说,兑上离下,海星坠落。哥,近日山庄有人殒命。

      她的眼睛里突然溢满了涟漪,在摇曳的灯光下破碎而忧伤。她走到我面前,双手捧着我的脸,突然对我说,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放你的剑?什么时候才会不再杀人?如果你死了,我该怎么办?

      那时候我认真地凝视着她,我告诉她最后再杀一个。其实我也曾无数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然而我每次都是那样说服自己。

      夜。

      天犹寒,水犹寒。

      那天的月亮在我的记忆中格外的圆满,也格外的明亮。

      月下的菩提仍在凋谢,老佛膝上的禅灯却已熄灭。

      我站在舟头,我的面前是那个杀死我娘的白衣老僧——花陌。他在佛前席地而坐,枯瘦的双手轻轻抚过琴弦,抚起了层层泛着涟漪的音乐,犹如一汪清水,清清冷冷。

      他说,一年前初次见你,让我想起了我的一位故人。你的样貌还有你的眼神都与她很像,她也曾像你那样在我面前忏悔,可你们都没能放下屠刀。

      我说,这次我就是为你那故人而来。

      他的神色骤然变得凝重,他问,你是她什么人?

      我回答他,我是替她讨债的人。

      我听他说,你终于来了,倘若我被你杀死,请放过白马寺那些无辜的僧众。

      我答应你。

      然后风弥散着他的笑容,那风里含着的忧伤,苍老,释然。那一刻我竟然感到莫名的伤感,还有无穷无尽的疲倦。

      我们同时出剑,同时将剑锋刺入对方的身体。

      第二剑,我的蔷薇剑迫近他的咽喉。

      他未躲避,也未出剑拦截。然后我听见喉结破裂的声音。

      他望着我的脸,没有怨恨只有忧伤,我听见他用模糊的声音叫我娘的名字,剪......剪鸿......剪......鸿.......我握住他的手,问他,你想说什么?你说剪鸿什么?然而老僧却来不及说完最后一句话,他的咽喉已多了一根银针。

      他的剑和我的剑同时跌落,我俩一同倒下去。在我倒下去的那一刻,看到了错琴身边的黑衣少年,寒拓。寒拓在不屑的笑,邪气桀骜,我听见他说,千虫噬骨,夺命催魂,死人永远没有说话的权利。

      我还看到了错琴憔悴的容颜,她的青丝飞扬在江南充满水气的风里,她笑着对我说,殁鸦,公平对决永远是最愚蠢的杀人方式,杀人应该不择手段。你要记住,这是你娘说过的话,她是荒国最强的杀手,她的名字叫剪鸿。

      然后我眼中的背影突然变作了一场大火,连绵不断的大火烧遍了白马寺的每个角落。我望着那些悲烈绝望的咆哮和呐喊如同滚滚浓烟一样聚拢在远方的山头,我望着飞鸟集体送葬,望着破碎的魂魄化作灼热的血液,铺满鸠兹城的街道。

      浸淫,江南……

      那一夜,整个白马寺的伤痕随着花陌的剑贯穿了我的胸膛。它成了我的梦魇,我开始反复梦见那场大火,像是鲜血汇聚成洪水,将我吞没,也将云鸿山庄吞没。

      那一剑本可以取我性命,然而却故意偏移了位置,他选择死在我的剑下。世间再无花陌,可菩提安在,我仍身在江湖,却再也不是原来的殁鸦。

      我每天饮酒弄萧,醉宿河畔。

      小舟过舍,几点浮萍。玉萧吹彻春秋冷,一树黄花满空庭。

      九月深秋。桂花凋零,伤逝在流水里,伤逝在青甍下。白色愁絮也飘荡在秧青色的天空上,鸿雁在此时回到江南。有一次我看到它们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一首诗,那首诗名为雁飞,小时候曾听闻乐师在江边击筑吟诵。

      鸿雁于飞,肃肃其羽。公子于役,兵戈在野。思及良人,不知归期。鸿雁于飞,集于江泽。江水又东,闻之哀鸣。公子于冠,葬之空茔。

      生活在江南的老人们都说,这些云垂的飞鸟象征着孤独、漂泊、哀情。它们曾经都是有罪的灵魂,它们会听见江南的流水而哭泣,因为那潺潺的声音唤醒了它们曾经的记忆。有些人一生没有罪孽,死后会变成荼蘼花的花魂,在云头上绽放。有些人杀过人,死去会化作鸿雁,永生永世,守护着这片广袤的苍穹。每次我向上仰望天空的时候,我都会想,有一天我会死去,我会不会变成孤独而桀骜的鸿雁?因为我背负了如此多的罪孽,又是如此向往那片蓝天。

      那日,司莹问我,哥,你想不想离开阴阳家?

      想,我想离开这里。

      那你想去哪里?

      我指向天空说,我想去天涯的尽头,你看那么蓝,蓝得那么了无牵挂那么孤单寂寞。

      然后一只信鸽飞过去,在空中掠过残缺的弧线,它一直在尖锐的鸣叫,像是记忆里那阵划亮了黑夜的剑鸣。那是云鸿山庄驯养的一种特殊的信鸽,名叫掣风,专门用于传递任务和情报。

      我装作没有听见,而司莹只是望着那抹身影渐渐远去,什么话也没说。……

      那天晚上,错琴给我看一封书信,信上只有一首我熟悉的小词,

      一重关,两重关,凇雪雕梅万嶂寒。长云暗雪山。管声残,葫声残,塞雁高飞临渭川。念君君不还。

      我问错琴,这是谁的飞鸽传书?

      我听到她微弱的叹息,她说,是侠王。然后她说,书信用的是宛陵城独特的纸,他一定在那里。

      当时我突然看到她眼里的忧伤,如同这凄美的江南烟雨。她注视着这封他乡的书信,似乎宛陵城的桃花正在纸墨间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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