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傲

　　明宜没说话，郑仲自顾自地解释着：“朕只是在和她们说笑。”在这宫中很难碰到一个和恭才人一样的，开朗得像只叽叽喳喳不停的燕雀，脑子里装着大把大把的趣事，总能活灵活现地讲出来。
　　他不得不承认，他常常被她逗笑，“恭才人很会讲笑话，朕以后让她说给你听。”
　　有时候他听着听着脑子里在想她，如果她坐在他身边，与他一同分享，那该多好，她也一定会被逗笑，他喜欢她的笑容；有时候也在想，回去之后一定要说给她听，病了那么久，总该有些新鲜的乐趣。
　　可明宜只是静静垂着睫毛，睫毛的碎影打在她略显苍白的脸颊上。
　　郑仲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原本以为她根本不太在意他，因为这两个月，她显得是那么贤德，温让，顺从，天天把他往别的女人怀里推，甚至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嫉妒或不开心显现出来。
　　可是今天她却是格外的沉默。
　　“你怎么了？”郑仲皱眉问。
　　明宜没发一词，转身离开。
　　其实她知道这根本不应该为这些小事生气，从她一天天把他往外推，她就知道会有这个结果。在病床上，她止住自己想，却并不代表真能不想。
　　然而，就在今天，她发现了一个事实。原来一个人或许只有一份感情却可以有很多需要，恭才人负责把他逗笑，皇后为他统治后宫，陈妃是他第一个侍妾，还有那么多女人为他生儿育女……他认为她们是不同的，他可以一面喜欢她，一面需要别人。
　　可在她眼里，她们所有人都是一样的——都需要和别人分享他，都是他的女人，都要和他行男女之事，都要为他传宗接代。
　　后宫的万千女人围绕着他一个男人，她们有各自不同的“分工”，而她也不过只是他的另一种需要。

　　恭才人和凌才人慢慢从柳荫处走出来，恭才人问：“皇上，明妃娘娘走了？”
　　郑仲收回目光，转身，点点头。
　　恭才人和凌才人对视一眼，“好可惜，还没来得及拜见明妃娘娘。”
　　“回去吧。”
　　声音淡淡的，神情好像不太怎么好，不知道是不是和明妃娘娘闹了别扭？恭才人和凌才人跟在他后面无声传递着讯息。良久，恭才人才犹豫着开口：“明妃娘娘生我们的气了吗？”
　　郑仲没回答，他现在也搞不清她的情绪了。
　　恭才人连忙跑上前去，道：“皇上，您还是劝劝明妃娘娘吧。让她别生气。”
　　神情这么紧张，显然不只是一句口头的客套，郑仲停住脚步，“为什么要帮明妃说话？”
　　“因为……”恭才人慢慢放下手，攥紧手帕。
　　注意到她的局促：“你和她以前见过？”
　　恭才人摇摇头：“没有……只是臣妾一直都很想拜会明妃娘娘，她那么漂亮……那么让皇上和太后喜欢……”声音如蚊蚋渐渐低了下去。
　　凌才人道：“皇上，明妃娘娘是不是不太喜欢我们这些才人，前几天我和恭才人前去拜见她，她都没见我们。”
　　“不是，这些日子她病了。”
　　“哦，是这样。臣妾还以为……那只是借口，不是听说……”
　　欲言又止了。
　　“听说什么？”
　　恭才人和凌才人默默对视一眼，半晌，性格较为大胆些的恭才人道：“臣妾是听说，娘娘和皇上闹了矛盾，因为皇上不答应娘娘一件事，娘娘才装病的。”
　　眉头锁起，连声音也冷了几分：“你们从哪听来的？”
　　“宫里都这样说……而且后来，明妃娘娘还去找了太后，太后答应了，明妃娘娘才作罢。”声音又慢慢低下去了，简直像是自言自语的呢喃：“听说明妃娘娘仗着皇上宠爱，连太后也……”
　　郑仲知道他们传的大概是明宜的堂弟明固那件事，宫里的这些女人就喜欢夸大其词，传来传去。
　　偷偷观察他的神色，面容已经微冷，恭才人赶忙道：“臣妾也就是听那些宫人乱传来的，加上明妃娘娘一直不让臣妾去拜见，臣妾的弟弟的确好端端地被撤了下来……”
　　“你弟弟？”
　　“就是太傅定下的太子侍读人选。家母前几日捎信来说，好端端地就被撤下，让明妃娘娘的堂弟顶上去了。”
　　郑仲记得这件事，当时人选是张太傅定的，本来已经选好了。可后来张太傅说其中一个生了重病，再找不到其他合适的，才换了明固。
　　眉头微微一动，竟然有这样的事？
　　恭才人见郑仲怀疑，立刻跪下：“皇上，这件臣妾决不敢欺瞒皇上。皇上去问了太后宫里的人便知臣妾的弟弟根本没有生什么重病，只是因为明妃去求了太后，太后又传了张太傅，臣妾的弟弟才被撤了下来。皇上明鉴！”
　　郑仲慢慢看着她，良久，才缓声道：“起来吧。”
　　这件事到底如何，他自然会查清楚。

　　“儿臣拜见母后。”
　　太后从座位上起身：“这个时辰怎么有心思来这拜见母后？”郑仲走过去扶她，“儿臣有件事想来问母后。”
　　太后轻盈盈一笑：“皇上从十岁起就再没问过本宫问题，今日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皇上说吧。”
　　“是关于明宜。”郑仲开口，“朕想来问问，前些日子明宜有没有来找过母后？”
　　太后转头：“皇上也知道了？”
　　“是真的？”瞳孔收缩，郑仲有些无法相信。
　　穿过凤池殿侧的走廊，花簇丛丛。
　　太后点点头：“自然是真的，空穴来风，事出有因，也怪不得明妃。”
　　“母后为何会答应？”
　　“皇上，在你心里，明妃温柔高洁，可再高洁她也是人，逃不过七情六欲。明妃久久生不出孩子，她心中难免焦躁。一个女人总要为自己的后半生考虑，如若没有子嗣，仰仗的就只能是家族，更何况，本宫一直听说，明妃和她叔父家的感情极好，帮帮忙也总是在理的。有时候，你得站在她的处境想一想。”
　　郑仲立定，想起了那次午膳，她明明说过她不介意。
　　太后微微觑他一眼，没有谁能比她更了解自己的儿子，她的儿子从小心中便装着雄韬伟略，最厌恶的便是谋权弄私，在他身后搞小动作。
　　所以为什么他会喜欢明宜，他喜欢的不过是她清净淡然的性子，在这全都围绕着他后宫女人中独树一帜。人这一辈子，难免会为一些东西怦然心动，魂不守舍，她并不怪他。
　　可他这次真像是着了魔，丢了魂，对一个女人百依百顺，甚至做个决定，也要问她介不介意。她听到宫女禀报的时候都觉得不可思议，这完全不像是她的儿子。
　　这是明宜不介意，如若明宜有朝一日介意呢？
　　他怎么办？会为了一个女人改变自己的决定么？
　　他看明宜的眼神烈得像一团火，而明宜看他的完全不是。
　　这就是他们之间的间隙，其中一个比另外一个爱得深的多的多，而不同的成长让他们做不到真正完全的坦诚相对，刚开头他会因为她的些许回应欣喜若狂，甚至感到心满意足，但后来他会慢慢越来越不知足，越来越想要更多，甚至全部。
　　因为她儿子这样霸道强硬的性子，征服和占有是他最大的嗜好，永远不会改变。
　　“你还记得你十几岁时的那匹烈马吗？那是远在东方的商国敬献的，你父皇把他赏给你。那时候你还小，那匹马性子烈极了，你一上马背就总被那马摔得鼻青脸肿，可你从来都不会认输。你还记得你是怎么驯服它的，舒适的马厩和淋了辣椒水的鞭子，一味忍让或惩戒都没用，恩威并施才是最好的法子。”
　　他这么喜欢明宜，也是因为明宜实在吊久了他的胃口。
　　无论是在宫中，还是出游，甚至回宫后，明宜对他都显得不冷不淡，即便他们后来浓情蜜意时，明宜也能在瞬间十分大度地把他推给别人而没有一丝一毫的怨言。
　　除却明宜的个性外，她其实并不是真的十分在乎他才是真正的原因吧。
　　“皇儿，你还记得你的雄心抱负吗？”
　　十年前也就是在此处，郑仲站在当时年轻的皇太后身边，高傲地远眺着：“母后，儿臣总有一日会让桑国成为七大国之首，让谁也不敢欺我桑国子民！”
　　那是在一次随先皇远郊后，目睹其余六国的蛮横和无礼后，他回来说的。
　　那时皇太后问他：“当皇帝要放弃很多东西，你知道吗？”
　　“儿臣知道。”
　　“当皇帝便不能有自己的喜好和爱欲，若是有一日母后触犯了国规，你也不能徇私。”
　　那时的他目光坚定，重重地说：“儿臣知道。”
　　他做的真好，日日苦读书，练习骑马射箭，丝毫不迷恋奢华的享受和女色。十年，他让桑国在七大国中崛起，他是那么年轻有为，璀璨地让人不敢逼视。
　　可明宜出现后，她真担心。
　　他的儿子会因为一个女人沉溺温柔乡吗？忘记他既定的抱负和使命吗？会因为明宜而心软徇私吗？所以她从一开始就不让明宜有孩子，也要让他慢慢摆脱对她的迷恋。
　　如果他自己戒不掉，她来让他戒！因为这是一个母亲，一个国母必须尽的义务！如果她的儿子立志要成为一个伟大的帝王，她就必须成为一个伟大帝王的母亲。
　　她这一生就要为自己的儿子铺好这条路！
　　皇太后转身，微微眯眼，紧紧盯住他，“皇上，不要迷恋这宫中任何一个女人，也不要让任何人影响你的理智和思考。桑国的未来在你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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