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皮

　　次日清晨，她本和阿声在后花园处玩耍。
　　日子过得飞快，她在这富贵之处隐居般的生活着，关其有时来，有时不来，一切都随她。她喜欢的只是和父母女儿一起淡然度日的日子。
　　不过自从阿声学会说话后，她始终不让阿声叫关其爹。
　　一来关其带阿声过来并不是真心喜欢她，不过是为给她寻个乐趣罢了，要是真叫他爹，还不知他到底高不高兴，二来，阿声身上流的毕竟是当初关芝的血统，也算关其半个外甥女了，怎能有乱了辈分。
　　“来，阿声。”洛雪给她推着秋千。
　　阿声咯咯咯的笑，“摇，再摇。”
　　还是这样，长到四岁多了，说话还是有些断断续续的，不甚连贯。
　　不过她并不着急，慢慢来就好了。
　　“小心喽。”
　　“咯咯咯。”阿声很开心，小手捏着缰绳，“好，好玩。”
　　正是上午阳光柔和，树荫风凉的时刻，却从遥远处出来一些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管家的呼喊，“小、小少爷，不要啊，这是——”
　　循着声音过去，便看到一个穿着金蓝色缎面，看起来气度十分高贵的小孩横眉怒目地朝她们走过来。
　　他身型尚小，估计也就五六岁左右，那股威严却极大，眉目也似曾相识。
　　洛雪的手慢慢停住了，阿声也不动，看着他。
　　小孩立定在她面前，扫视一眼，“你就是我爹在外面的那个女人，还有那个小孩？！”
　　“小，小少爷——”管家抹着汗过来。
　　洛雪才明白，原来眼前这个便是关其与何太傅之女生下的孩子，怪不得眉目那么熟悉。刚要开口，他突然一举马鞭朝她甩下。
　　他人小，马鞭不长，只扫着她的裙角，却把在场的人吓了一跳。
　　管家和这小少爷的侍从刚想上来阻止，他立刻厉声，“谁敢？！”真是把关其的威严学得十足十，仍然把目光对准她们。
　　“贱人！”他大骂，“贱小孩，你瞪我干嘛？！”
　　洛雪下意识护住阿声，“你别无理取闹，快回家去。”她不介意他对她发火，却真怕他吓着阿声。
　　“哼。”那小孩冷笑一声，“你是什么东西，居然敢命令我？！”
　　又是一鞭想要扬下。
　　管家绕住鞭绳跪下，“少爷啊……”一把老骨头的管家快要跪下抱他的小腿了，他不敢动小少爷，也不敢让小少爷伤着夫人，两头他都不能得罪。
　　“滚开！”小少爷面露不善地踹他，看得洛雪心惊，管家也都五六十岁了，这孩子下脚还真不知轻重。
　　“快别踢他了！”她想阻止。
　　“哼，我踢这狗奴才关你什么事！”鞭子拔不出来，他索性弃了，直接从地上捡了好几颗石子扔过去，“贱人，贱人，谁叫你抢我爹！谁叫你让我爹天天在这，谁叫你害得我爹老对我娘发火，我娘天天哭，你这个贱人！”
　　那小孩破口大骂，石子也扔得越来越起劲。
　　洛雪本来抱住阿声不想还手，她实在不想跟一个小孩动手，但眼见这小孩越来越过分，“嘶！”一声，石子擦过她的额头，划出一道血痕，惹得众人倒吸一口气。
　　那小孩却冷笑：“报应。”
　　旁边的奴仆即使想阻止也没有人敢动这小霸王。
　　洛雪想要上前，突然间，手脚又不能动。
　　那种奇怪的灵魂抽离感又开始浮现出来，而这次更为惶恐，她的身子好像被周围的东西固定住了一般，她的灵魂在挣扎，却无法控制身体的任何一处动作，她只知道自己在呼吸，在缓慢的，缓慢的呼吸。
　　也许察觉到了她身体的异样，阿声双手环着她，此刻却抬起头。
　　洛雪只能用眼神安慰她没事。
　　但是那小孩还在不停地用石子砸她，直到不远处传来一声，“住手！”
　　关其赶了过来。
　　他扫了一眼现在的情况，不发一词。
　　突然把一看到过来就噤声不言的小霸王抱起来，直接站在秋千的板子上。秋千离地面的距离对一个五岁的小孩来说过高，而秋千又并不稳当，小霸王双手攥着两边的绳索，却当真害怕起来，声音立刻带了软软的哭腔，“爹，爹……”
　　关其的眼神却没有一丝同情，冷笑道：“你不是很喜欢玩石子吗？我现在就让你玩个够，你跳下来，下面全是。”
　　小霸王的腿都快发软了，硬是不敢跳，只会求饶地看着关其。
　　可关其就是表情不动地看着他。
　　“老爷，老爷……”后面的管家奴仆跪了一大片，“少爷还小，身娇肉贵，伤不得……”没想到关其会因为小少爷欺负了洛雪而这样恐吓他，这还是亲生父亲吗？真心胆颤啊。
　　关其不管他，走到洛雪身边。
　　她身体的某部分会突然不能动弹，他早就知道了，但不知这次会这么严重，“一点都动不了？”他问。
　　洛雪只能用眼神肯定。
　　关其微微叹息一口，抱起她，命令：“去找里娘来。”
　　压根就没管身后他的孩子。
　　阿声在后面看了一眼那蹲在秋千上眼泪鼻涕横流刚刚还很横的小霸王，又看了一眼自己被抱远的娘，抬着小胖腿跟上去。

　　里娘到了。
　　她是关其花钱聘请的经络师，专门为不能动弹的洛雪按摩，恢复身体机能。
　　整整按摩了一炷香的时间，灵魂才似乎一下嵌进了身体，身体活了过来。
　　“好些了？”
　　“嗯。”
　　坐起身来，终于能动了，当真是一次比一次严重，一次比一次恢复的时间长。
　　她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就突然这样倒下去，再也不省人事。
　　里娘和家奴退下去后，房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沉默一段时间。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洛雪也点头，她知道。本来她对自己的离去是毫不在意，反正她也就是这条命了，阎王老爷给她的幸福和快乐太多了，这辈子她知足，但一想到自己的女儿，心里头又万般不舍——
　　“对了，那小孩怎么样？”
　　“应该还在那吧。”
　　关其的语气完全冷淡。
　　洛雪不解，“他是你的亲生儿子啊，你怎能如此吓他？”
　　“是我儿子又如何，他不过是仗着他母亲的势！”这么小只会在人前狐假虎威，他这么小的时候，还在大夫人面前忍气吞声呢。
　　“他才几岁，你就想把他变成跟你一样吗？”实在无法理解他，洛雪下床，走回后花园处，那小孩还在那，泪痕早已干了，身旁围着一群跪着的奴才，但没有人敢上前。
　　关其吩咐了，让他自己跳下来，自己不跳下来，谁也不准帮他。
　　洛雪扫了一眼，没想到阿声正也坐在跪着的人群间，撑着脑袋看着小霸王。
　　小霸王似乎对她感到很烦闷，抹了把泪，“你看什么看，小哑巴！”
　　阿声短眉毛竖起来。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是哑巴，我还知道你是捡来的，捡来的小哑巴，因为这个女人生不出孩子！”
　　“你、你才是——”阿声怒。
　　“哼哼哼。”小霸王学她，“你、你才是，我、我才是什么啊——小哑巴！”现在他蹲在秋千上不敢下来，所有的恶气全出在这个小丫头身上了。
　　“坏、坏——”
　　“哼哼，坏，坏什么啊？”
　　“坏、坏——”阿声越气越急，越气越说不出话。
　　“坏心坏肺坏肚子，坏笑坏闹坏肝肠，坏眼睛坏鼻子坏嘴巴坏脑袋——喂喂喂，你干什么！”眼见阿声走过去，垫着脚尖推动秋千。
　　“喂喂喂，小哑巴，你别动啊——啊！”
　　小霸王吓得脸发白了。
　　扑通一声，小霸王压着阿声，两个人双双扑在地上。
　　洛雪连忙过去检查两人，幸亏两个人都没事。
　　“坏、坏人！”阿声终于用小指头指着小霸王说了出来。

　　三个月后，关其从遥远的西方找到一个久负盛名的通灵师，通灵者，能为人接通生者与死者的桥梁，属半阴半阳者，左眼见人世，右眼见阴界。
　　通灵师看见，洛雪已有半边的灵魂掉出身体。
　　等她的灵魂完全掉出身体后，也许就是她被牛头马面带走，重新轮回转世之时。
　　关其问：“有何良策？”
　　通灵师道：“若想把灵魂拉回来，只有蕴魂丹，这是阴界之物，能把身体与灵魂永远锁在一起。而至于这位姑娘的寿命——”
　　“如何？”
　　“恐怕得找人借寿，而这借寿之人必定只能是与她有肌肤之亲的人，蕴魂丹喜吸食寿命，身藏有蕴魂丹的女子与男子交合之时，会自发吸收其精气。而人之寿命与精气神有关，所以蕴魂丹乃以寿养寿，许多妖界之女子用它来永葆青春不老，是为此故。”
　　关其沉吟了一会儿，先问：“如何得到蕴魂丹？”
　　“此丹已在人世消失百年，贫者也无法得知它的去处。”
　　“再无其他办法？”
　　“据贫者所知，已无其他办法。”

　　送走通灵师后，关其走回里间。
　　洛雪已然听到了。
　　关其坐在她身侧，覆着她的手。
　　即便他一向自诩聪慧，对人心了若指掌，也无法完全勘透这人力所不可及的神鬼之事。洛雪打量他，“你在难受？”
　　关其抬起眼，道：“不，我是在想，如若找到蕴魂丹，我会不会真的以寿借寿。”他想，依他的本性，恐怕不会，内心不由得淡淡嘲讽。
　　洛雪反而笑了，“你真直白。”
　　事实上，相处一年多下来，他们对各自的品性已有许多了解，加上关其对她似乎有种执念，所以对她不经意吐露的心事也最多。
　　其实他倒并不是什么真的十恶不赦的坏人，只是太过偏执自私。
　　他想要的东西用尽一切都要得到，哪怕毁灭，而与他无干的人，他只觉得世间弱肉强食，不过如此。
　　关其在她身边躺下。
　　从得知她的真身是他妹妹的那一刻，他都不觉得内心有什么异动。
　　惊讶是有的，惊讶过后便是无所谓了，这么多年，亲生父亲亲生母亲都没有给过他任何慰藉，更何况是只是有点血缘关系的兄弟姐妹，他一向不看重任何血缘或者亲情，他只在乎利益。
　　他执着洛雪的原因也在此，那就是——她是软弱可欺的，这种软弱可欺让她不仅不会伤害自己，反而在某种时刻还会对他迸发出同情。
　　现在就是如此，他家中的女人因为他对付了她的父亲早已对他恨之入骨，他的儿子也不过那个女人一手教导出来的附属品，他的内心其实仍旧遗世独立在以往的江波上，浮起一层淡淡的雾，谁也触碰不到。
　　但是洛雪是个例外，就算她是他妹妹，他也贪恋她身上的温暖感。
　　——也只是贪恋罢了。
　　他终究是要为自己设想的，这贪恋如若要赔上自己的寿命，他倒真得思考一番，值不值。
　　“你有什么愿望吗？”
　　得知毫无别的办法，他反而松下心，人世间谁都是要走的，谁都是要死的，什么都留不住。所以他才那么珍惜现在。
　　“愿望啊……”洛雪看着雪白的帐顶，反而问：“关其，你要是跟我一样，不知什么时候灵魂就掉出身体，再也无法看这世间一眼，你会有什么愿望？”
　　关其内心怔了怔，面上却不漏。
　　他不知怎的，想起自己母亲以前撞死在关府门口朝他看的那一眼。
　　那里面充满着深深的期冀，眷恋和不舍。
　　如果自己会死，“也许就是让曾经所有伤害我的人付出代价。”
　　“你好狠的心啊。”洛雪笑，她知道他以前在关府的日子过得有多难过，大夫人因为他是男孩处处忌惮他，府里的下人们也欺负他。
　　“然后呢？报完仇之后呢？”
　　关其眯了眯眼睛，没有，报完仇之后，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
　　“你其实不是已经报完仇了吗？老爷卸任了，大夫人因为关浩出走而疯癫，关浩也不知所踪……你高兴吗？”
　　得不到回答。
　　“你有看过你的儿子吗？”洛雪靠在他肩上，闭上眼睛继续说：“其实我觉得他长得很像你，很可爱，每天都装得小大人似的，其实对一些小东西都很害怕呢。他那么横，其实只是为了保护他的母亲而已，关其，你真的愿意让他以后变成跟你一样，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学会看你的脸色，猜测你的心思，然后在你面前装得谦和有礼，无懈可击——”
　　“别说了！”
　　他捏住她的手。
　　事实上，从这孩子一出生开始，他就并不喜欢他。
　　因为他并不喜欢他的母亲，他的母亲不过是他在人屋檐下低头讨好来的，一切都只是权势的较量。多少年来，他对所有人都委曲求全，不敢表露自己的半分意愿，直到现在，朝中家里，无人再敢对他置喙一声，这不就是他想要的结果吗？
　　他要的是站在最高处，高不可攀。
　　洛雪听了他的话不再提，心内想道：现在不是他死，他自然不会有真切的感悟。而她在前几个月那一糟过后，身体里的灵魂消失感越来越强烈。
　　她现在想要的只有——
　　“我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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