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皮

　　为什么她会落到这种境地里？
　　整整二十年的岁月里，她自问没偷没抢，没有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走在路上看见可怜的乞儿也会尽自己的微薄之力给些帮助，若说平生做得最过火的也只是埋怨罢了，埋怨她的父亲，埋怨关府里的大夫人，二夫人，还有一向刻薄她的婆婆……但即便如此，她也从来没有诅咒过他们啊。
　　灵魂从身体里出来的瞬间，她浑浑噩噩地想着这么多年的人生历程，只觉满目都是缭乱、悲哀和痛苦。
　　“啊，啊，娘，她死了！！”
　　小姨子荷香的尖叫声让她回过神来。
　　往下一看，轻飘飘的身体下方竟然是那样熟悉的面孔。那是自己吗？满身伤痕，倒在血泊中的是自己吗？
　　啊，产婆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
　　那是她刚刚生下来的孩子吗？
　　我看看，让我看看……
　　她心内在呼喊，身体也不由得飘过去。
　　啊，那么瘦小，那个干巴，全身都是血和粘液的孩子，竟然是她的。
　　“娘、娘！”她的相公跑进来了。他看也没看倒在地上的她，直直奔向孩子：“怎么样？生了吗？男孩还是女孩？”
　　产婆看了看：“是女孩。”
　　她的相公神情定住了，她好怕，好怕，没回他发火的时候就是这样的神情。每回都是这样，强迫她跟他欢爱，对她不满意的时候……他、他就是用这样一双阴沉的眼镜盯着她。
　　直到现在，她还能感觉到自己在空气中发抖。
　　“娘，怎么办？”这次他却没有发火，看向他的母亲。
　　四十多岁的婆婆一向是整个家的重心骨，婆婆只瞥了他一眼道：“还能怎么样？晦气！”他相公懊恼的低下头来，才看清在床脚边满是鲜血的她。
　　吓了一跳：“娘，小芝她……”
　　“死了！”婆婆干脆地回答。
　　是啊，她死了。
　　她已经死了。
　　看着自己已经停止的身体，她竟然可以随心所欲地飘过去，抚摸她的脸颊。她在最后一刻眼里有泪，是愤恨的，是不甘的吗？
　　“那……那怎么办？”
　　“买副棺材葬了吧。”同是女人，婆婆在死后居然没有骂她没用了。
　　“那关家那边呢？”
　　“知会一声，说是难产而死。”
　　她的相公默默的点头。

　　她想，她是怎么死的呢？
　　哦，看着在产婆手中哭也不哭，闭眼沉睡的孩子。她是难产而死的吗？不，不是，她是的确有些难产，有些胎位不正，可那是可以调好的啊。
　　都是、都是那个女人。
　　对了，那个女人，因为她嫁到王家五年都没有怀上孩子，于是，婆婆便让相公再娶。相公却从烟花之地赎了个女子回来，那女子不漂亮，可是娇惯的很。
　　日日都要她服侍。
　　相公好赌，家里贫瘠，她一向隐忍胆小，也就罢了，可是她千不该万不该，在她已经怀胎八个月的时候还让她给她打水洗澡，如果不是这样，她也不会失足早产。
　　还有她的婆婆，心急想要抱孙子，所以宁愿牺牲她也要这个孩子……只是可惜，这个孩子是个女孩。
　　哈，女孩。
　　至今为止，在产婆那里，居然都没有人去抱她。
　　多可怜，多可怜。
　　她的眼睛都快流下来了。
　　她不怕死啊，她很早就不怕死了，只是为了死了还要生出眷恋来。她的孩子啊，若她离去，这孩子又得受什么样的苦呢。不要跟她一样，明明也是老爷的女儿，但只是因为是丫头生的，所以千不如，万不如，只能去厨房去做烧火丫头。末了，还嫁来了这样一户人家。
　　她的死可有人伤心，可有人难受。
　　……

　　灵魂飘飘荡荡的，不知自己要去向何方。
　　她很想再去看看自己的孩子，可是轻飘飘的灵魂里仿佛有什么磁铁，被什么东西吸得缓缓靠近。是什么呢，模糊的氤氲的白光，几乎让她看不清任何东西。
　　她本来应该还在自家的房间里的，可是仿佛飘着飘着就到天外来了。
　　好像就要飞上天了一般
　　可是这光又跟白日的光不一样，她是鬼啊，岂能看尽日光。这白茫茫昏沉沉的东西大概是雾吧，好深好浓，把她卷住，引领着飘动。
　　这是阴间吧。
　　越飘越暗，越来越阴森可怖，像是一直朝地底深处钻似的。
　　在她茫然四顾间，已经有牛头马面上前来用铁链铐住她的双手，她这才有知觉，才发现自己已经踩在了地面上，周边是浓烟滚滚的阴黑，仿佛仿佛还有一条挂满骷髅的小桥屹立在深黑色的河水上。
　　她去见阎王了。
　　她懵懵懂懂的脑海里终于有了清晰的概念。
　　也好，她很想问一些事呢。
　　以前，还是少女的时候，她时常一个人跑到不远处的佛寺里让菩萨和大师为她解答。她总问，为什么她会是这样，为什么她的人生会是这样？如果是一个丫头也就罢了，可偏偏又让她知道自己的身世，偏偏让她待在自己亲爹的府邸里却只能作为一个烧火丫鬟，天天能看着自己的姐姐妹妹绫罗绸缎，享尽人间富贵。
　　她真不懂，真不懂啊。
　　大师每次对她的问题总是摇头，菩萨也只是静默。无论她捐了多少香油钱，无论她跪得多么诚心，都没有人回答得出她的问题。
　　她见了阎王爷，她要问：“阎王老爷，为什么我会是这样的命运？”
　　面前的阎王爷不像个阎王爷，至少不像传说的那么可怕。他穿着紫黑色的锦袍，带着高帽，可他的脸并不全黑，眼睛也不会冒出金光，他只像个人间正义的县太爷。
　　“种何因，得何果。你的前世作恶太多。”
　　“是吗？”原来是这样，她喃喃：“那我这辈子的债还清了吗？”
　　阎王爷查着生死账簿沉吟：“清倒是清了。”
　　“那我下一辈子呢？”
　　阎王还未说完，她便抢先问道。实在，实在是受够了。她再也无法忍受如这世一般残忍的生活，每一天都能把她撕裂成两半。
　　“下一辈子，你该当平平顺顺，夫妻和睦，只是无子嗣。”
　　“为什么？”
　　“因为你生来便是无子嗣的命数。”
　　“为什么？”她还想问：“为什么我生来就是无子嗣的命数，为什么我的前世作恶太多，如果我的前世作恶太多，那我的前前世呢，为什么人要分善恶，不该这一世的这世了，大人，你告诉我为什么？！”
　　她激动得直起身子，一连串的质问让阎王大人连连皱起眉头。
　　阎王大人还未回答，鬼差已经把另一魂魄押解在旁。
　　那是个美得仿佛天仙的女子，这样美丽的女子她只在书画上看过。她年纪轻轻的，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左右，雪白的小小瓜子脸上却是一脸的哀戚，直至现在也能看见泪意。
　　“大人。”旁边的鬼差禀报道：“这名女子不愿过奈何桥。”
　　阎王大人放下手中的生死册，看了她们俩个半晌，道：“关芝，你问本官人为何会有生来的命数，为何不能今世缘孽今世了。本官告诉你，便是有你旁边的洛雪这种人。她情念太深，不肯轮回转世。即便轮回转世，也不想忘记上一世。这是她在这里的原因，而你在这里的原因是你的怨念太深，你并不是不想忘了这一世，而是你恐惧你的下一世。这也是今天本官要见你们两个的原因。”
　　“洛雪会死是因为有人贪图她的美色，不仅强行把她的父母抓下牢狱，而且还杀害了她的未婚夫君，逼迫洛雪嫁给他。新婚之夜，洛雪不从，想要行刺那男人，却被那男人无意给杀了。”
　　关芝低下头也不知道是什么情绪。
　　她的故事听起来可悲可叹，但仍旧比她幸福。因为她有疼爱她的父母，还有深爱的未婚夫君，还有人觊觎她的美色，而从她的面容来看她也必然是养尊处优的。她如何不比她幸福，她的故事可歌可泣极了，听到任何人的耳朵里都会不禁为这个美丽的女子扼腕叹息，而自己却可悲的一无是处。
　　阎王大人好像看穿了她的想法。
　　摇摇头道：“关芝，你若还不放下这样怨念甚深的想法，你的下一世也不会好过。”人的这世和下世岂能毫无关系，性格里沉积里的东西在，命数也在。
　　关芝冷冷地笑了笑，“大人，你叫我如何能放？下一世我若没有子嗣，又岂能幸福？若世世都是如此这般，那轮回转世又有何意义？”
　　“这便是我叫你们两个来的原因。”阎王道：“盘古开天辟地之时，身体成为世间万物。后来女娲娘娘捏泥成人。起初人是没有活力的，只是一具驱壳，直到女娲娘娘把盘古大神遗留下来的精气神三者置入人的体内，人才可以行走交流说话。这精气神只是一种无形的能源，在身体里待久了便长成身体的模样。而现在本官要将你们回炉重塑，合二为一。”
　　听到这句话，两个人都不禁抬起头来。
　　阎王笑道：“莫怕，倒不会痛苦，也不会丧失你们的记忆。只是你们一个太怨，不肯投胎，另一个太爱，无法割舍，所以本官让你们再回人世走一遭。关芝痛恨自己平凡的身世和容貌，而洛雪太痛恨自己太过惹人注目，这样岂不正好？”
　　关芝还来不及说话，洛雪便道：“不行，大人，洛雪不愿再回阳世，洛雪只愿待在地狱里。”
　　“洛雪，你并不是要回阳间，而只是帮关芝的灵魂适应你的身体。因为人的精气神与人的躯体接触太久，早已同化。硬把不适的精气神塞进去，很容易让身体发生排斥。”
　　洛雪默然。
　　“关芝。”阎王大人又道：“我让你用洛雪的身体重回阳间，可算满了你的愿？”
　　关芝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她不敢相信有这种事。
　　“只不过，这样做风险极高。你与洛雪的灵魂融合后，虽可进入她的身体。但你这一世死后，灵魂却很可能在进不去自己原有的身体。那么你下几世可能是残疾，也可能只是牲畜或者花木。你这样愿意吗？”
　　关芝捏紧拳头，缓缓颔首。
　　她真的从未想过这样的结局，她是埋怨，她也恨，也怨。她以为这种命运将无处解释，但想不到，这位阎王大人，却让她有机会亲自尝试另一种，她想也不敢想的人生。
　　“好。鬼差你带他们下去吧。”
　　关芝和洛雪起身跟着鬼差离去。
　　关芝走了几步，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回身，一字一句地说：“谢、谢谢大人。”语气充满感激。
　　阎王大人朝她了然的笑了笑。

　　关芝回头。
　　她记起来了，就在十五岁时，她知道自己要嫁去王家。
　　她曾去城外的一间佛寺上香。那天天下大雨，她躲到一间寺庙躲雨。那是间荒废已久的寺庙，看了神龛上面的像许久，才认出来那是阎王庙。在大和天下，没有多少人会去拜阎王，因为阎王是死的象征，左手生死册，右手判官笔，很多人都觉得晦气。
　　但那时的她却因为心中充满了悲伤而显得柔软。
　　她跪下来，诚心诚意地朝阎王磕了好几个响头，把自己心中所有想说的话说了。
　　后来，雨越下越大，天也越来越暗，正当她孤单无措时，门口进来了一个白衣青年。他含笑递给她一把伞，并说道：“你心里的苦，神明会知道的。”
　　那时候她讶然。因为那时候的她已经对神明失去了信心。
　　因为神明对她所有的痛苦和悲伤视而不见，即便她一直保持着善心和忠诚。
　　所以她那时候埋怨：“高高在上的阎王爷啊，你那么冷静而慈悲的坐在上头。你掌管人的生死，你有的只是你手中记录人寿命的册子。但你知道人的心会痛么，有时候会比死还难过？你知道如今的我有多痛苦吗？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那时候因为她赶着离开，所以对于青年的话并未深究，便已远去。
　　这么多年，那把纸伞早已不知丢向何方。
　　但她现在才想起来，原来他就是当初那个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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