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渡天堂

　　引子
　　我叫熠，归属冥府阎王麾下，职位死神。死神，即死亡之神，顾名思义便是死亡的象征，凡我等降临之地必有生命即将终结。我们见惯了死亡，身心在一次次磨砺中变得麻木，不知甘苦，更不知什么是情感，也不会同人类一般有情感的流露。我们的任务，只有一个——陪伴将尽的生命，度过最后的时光。
　　（一）
　　瞑睁开双眼，从床上坐起，身旁是小护士正替他拉开窗帘，月光透过玻璃洒落在房间里，照在瞑苍白而血色尽失的脸上。“你醒了？我正打算叫你起床呢。”小护士柔声慰问，手上忙碌着。瞑不作回复，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像一个做工精美的人偶娃娃。
　　“衣服和饭我放这了，饭要趁热吃，”小护士说着指了指床头柜上折叠整齐的衣物以及还冒着白烟的饭菜，“没什么事我就去照顾其他病患了。”
　　“嗯，你去忙吧。”瞑依然望着窗外，没半点想要挪动的迹象，窗外一片漆黑，只有寥寥几点星光相衬。
　　十六年前，瞑出生在一个寻常中层人家，他本该和同龄人一样过着平凡的生活，却因为先天疾病终生被困在黑暗之中。出生刚满月他就被查出患有先天性卟啉症，患有这种病的人见不得阳光，一旦接触到较多的紫外线便会皮肤溃烂，且患者大多挺不过20岁。他的父母并没有因此放弃他，让他生活在医院的暗室里，在医护人员、特地请来的老师以及父母的陪伴下过着日夜颠倒的日子成长至今。
　　“嘭”的一声，门关上了，暗室里只剩下瞑一个人。他望着窗外的月亮，“要是那是太阳该有多好！”落寞使他眼神中充斥着迷茫，他渴望见到太阳，去看看蓝天的模样，他想沐浴在阳光下，感受大自然的温暖，只可惜，他做不到。恍惚之中，他隐约看到一个人的轮廓在窗台角落里越愈清晰。他揉揉眼仔细一看，窗台上坐着一个年龄与他相仿的少年，正微笑着冲他打了个招呼。
　　“初次见面，我叫熠。”
　　（二）
　　一周前的晚上，那个神秘少年熠出现在瞑的病房里。那以后，在无人的夜晚瞑总能看到熠出现在自己身边。起初熠不断强调自己并无恶意，打趣跟瞑道，是上天看瞑太孤独了，派遣自己来跟他做朋友。瞑打小生活在暗室里，没什么见识也没有过多的接触过外面的世界，他只是通过一些书籍以及他人口中的话进行了解，因此分辨不清熠的话是否属实，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后来熠带了许多名为“照片”的东西送给瞑，上面记录着外面世界各种各样的阳光灿烂。瞑开始对他有了兴趣，话匣子也慢慢打开了。起初只是一两句赞叹，“这张照片真好看。”“这个花好漂亮。”平实而简短的主观感想。后来他开始问问题，从一两个到越来越多停不下来，甚至有时候让熠都有些答不过来了。瞑将这些照片视作珍品，小心翼翼地将每一张夹在自己的记事本里。
　　“熠，你有什么梦想吗？”有一次瞑这么问熠，熠被突如其来的问题给问倒了，梦想对于一个死神来说是本不该拥有的，可他却总觉得心里在很渴望一些东西。那大概是——“大概是看见生命的延续吧。”
　　听了这个回答，瞑愣了愣，有些不解，他不明白什么是熠所谓的“生命的延续”。瞑略有些尴尬地挤出来个微笑配合熠，“我的梦想很简单，去晒太阳，看蓝天白云。”熠笑而不语，看着眼前这个满脸天真无邪笑得正灿烂的少年，眼神中竟划过一丝悲悯。他意识到自己有些异常，却又说不出是哪出了问题，连忙移开了视线。“这是什么感觉？苦苦的……”熠看着黑夜心里默默想着，有些不安。
　　借着月光，瞑看见熠那双平日里如死水般无半丝情感的眸中，竟有了些许波动，那是悲凉，是情感，尽管那波动十分微弱。
　　回想这一周的日子里，瞑的生活开始有了一丝光芒，熠在用自己的方式让瞑看到更多彩的世界，也是因为熠，瞑的生活中少了一样东西——孤独。看着熠凝视夜空的侧颜，瞑的嘴角划出了一道美丽的弧度，目光再也没有移开。他走过去，抱住屈膝坐在窗台上的熠，轻声呢喃。
　　“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嗯？”
　　“今后……可以一直陪在我身边吗？”
　　熠显然有些惊讶，但是他的心却先替他发了声：“好。”
　　（三）
　　“瞑，”熠照例来到瞑的病房，坐在窗台上望着窗外轻声道：“我带你去个地方如何？”
　　瞑有些吃惊，这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要带他出去，心里有些激动却又有些害怕，“去哪？”瞑小心翼翼地问道，熠笑了笑，将食指竖在嘴边轻声丢下一句：“嘘，这是秘密。”
　　待医院彻底进入夜晚寂静时分，熠拉着瞑悄悄逃出医院。出门前，瞑悄悄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时钟，咬了咬嘴唇——三点半。
　　瞑紧跟在熠的身后，两人沿着医院背后的小路走进一片荒林。瞑有些害怕，紧紧攥住熠的衣角。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熠停下脚步，或许是很少运动的缘故，瞑已是累得气喘吁吁，当他猛然抬头的那一刻，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大片无边际盛开的向日葵。微风轻轻拂过，向日葵随之摇曳着，橙色的花瓣微微抖动。瞑第一次亲眼见到如此大片的向日葵田，兴奋得几乎是扑进了其中去。他曾在书中读到，向日葵是最接近太阳的植物，它的花语是——太阳。
　　看着向日葵橙黄的花朵，瞑仿佛看见了自己最想见的东西，他用双手捧着那硕大的花盘，鼻子靠近细细品味这来自“太阳”的香味，眼眶不由得有些泛红，点缀了他挂在脸上的微笑。“谢谢你，熠，我……好像看到太阳了。”瞑转身咧开嘴大喊着，眼睛眯成一条缝。身旁的向日葵依然摇摆着自己的身躯，空气却安静了。瞑猛地睁眼，发现自己四周被向日葵包围，看不见半点熠的身影。
　　“熠！你在哪！熠！你快回答啊！”瞑急得快哭出来了，嘶吼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慢慢扩散开，可是余音散尽仍无回复。他开始有一丝害怕，双手一边拨开花茎一边大喊着四处寻找。脚下的步伐不断加快，视线因为眼眶的湿润开始逐渐模糊，不小心绊倒了拍拍灰又再次爬起来，叶片划破了肌肤也丝毫没有放慢寻找的步伐。他的声音开始沙哑，开始颤抖，眼泪终于忍不住一滴一滴地顺着脸颊留下。他害怕离开熠，害怕再次独自一个人面对黑暗。“熠……你在哪……说好的今后永远陪在我身边的呢……”身边的向日葵花盘似乎在慢慢移动，指向同一个方向。
　　他开始体力不支，双腿一软跪倒在地。金黄的花瓣漫天飞扬着，飞向东方鱼肚白。冥冥之中，他突然听见有人在轻声道：“更无柳絮因风起，惟有葵花向日倾。”是熠！瞑的大脑飞速清醒过来，忍住疼痛站起来，“向日倾……”他低声默念着，突然得出了答案。他朝着向日葵所指的方向跑去，直到冲出花海，冲出向日葵丛的怀抱，他看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面带微笑朝他张开双臂，而背后是初升的太阳，一片灿烂。阳光，他第一次看见，明明是最想看见的，可真正看到时却心生一丝畏惧。他的双腿在微微发颤，但看着面前正朝他伸出手的少年，管不了那么多，径直扑入了熠的怀抱。脑海中反复着刚刚的画面挥之不去——他从未见过如此明媚的光景，从未见过如此耀眼的阳光，从未见过如此灿若星辰的双眸，从未见过他如此温柔的微笑中饱含的悲伤……
　　“不许再离开我了！不许……”瞑紧紧抱住熠，放声大哭，眼泪大颗大颗地掉落，在阳光的映衬下有如一颗颗璀璨的钻石。
　　“好了，别哭了，你看，你的愿望实现了，应该高兴才对。”熠安慰着瞑，心中却不断重复着三个字“对不起”。他知道自己的身份，自己的使命，他好想说出那简单的四个字“我答应你”，可是他不想再欺骗他了。“好好看一看，难得见一次如此美丽的天空。”熠让瞑抬头看向天空，在不知不觉中转移了话题。
　　瞑用手稍稍遮着阳光，望着高悬的太阳。好痛，他感受到皮肤强烈的灼烧感，可却不想将目光移开。太阳慢慢升起，阳光不断将他的身躯包裹，身体越来越疼。
　　“熠，”瞑轻声呼唤，遮挡阳光的手开始慢慢淡化，化作灰烬。熠不语，心绞痛得无法开口，他看着阳光下瞑的笑靥，咬紧了不住发颤的唇。“我说，如果可以，真想再多看一眼蓝天，如果可以，真想永远和你在一起，一起看日出日落，一起晒太阳，一起生活在光明里……一起……”瞑的声音被抽泣取代，将头埋在熠的肩上，抱紧了熠。
　　“对不起，瞑……”话音未落，瞑的唇在熠的额头上轻轻一点，他抬头，他看见那双噙着泪的眼，笑盈盈的，不断摇着头。熠伸手想抱住瞑，却就在那一瞬间，瞑全然化作灰烬，和着他最后那声“谢谢你”，同那纷飞的向日葵花瓣飘向太阳所在的远方。
　　“谢谢你，熠。”
　　熠的动作还依然定格在抱空的瞬间，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冰凉凉的，正从眼眶中溢出，划过脸庞。是泪，他轻轻擦拭着，自言自语：“原来，这就是拥有情感的滋味，这就是悲伤的感觉，比粉身碎骨魂飞魄散，还要痛一万倍。”
　　这一天，身为死神的他，有了情感的体会。
　　（四）
　　小护士收拾着空荡荡的病房，拉开窗帘的那一瞬间阳光填满了房间，十六年了，这厚重的窗帘第一次在白天被拉开。同她一起收拾房间的另外几个护士，从一开始就絮絮不停地聊着。
　　“哎你听说没，今天早晨住这房间的那个小男孩突然就去了，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是啊是啊，完全没有任何征兆，听她说，昨天来查房时都还好好的呢。”说着指了指小护士。小护士一听提到了自己，连忙背过身去，加快了手上收拾的速度。
　　“我还听说，那男孩是带着微笑去的，就像做了个美梦，静静地躺在床上。”
　　“好了你别说了，小护士会伤心的，你看她都听不下去了。人家可是看着他长大的，就像亲人……”
　　说到“亲人”一词，小护士的身子明显地颤了一下，眼睛被泪水打湿。她故作镇静地揉了揉眼睛，却丝毫不能掩饰内心的难受。这一走神，碰掉了床头柜上的本子，本子顺势掉到了地上。风吹动着花白的书页，里面只有稀稀疏疏的一些字，除此之外崭新无比。小护士捡起来一看，是瞑的记事本，每一页都有几句话，是描绘风景的。
　　——奇怪，他没有出去过，又是如何知道外面世界的模样？
　　小护士纳闷着细细翻看，她发现每一张纸上每一句话间隔都很大，大到可以在空白处贴上照片。估计是个人排版的喜好吧，小护士想着，翻到了最后一页，上面只有小小的一个字，却是另一种笔锋——熠。

　　“在写什么呢？”
　　“我在给你送我的这些照片配上文字，这样我就不会忘记这是什么风景了。”瞑埋头专心地写着，突然想到什么，把本子和笔递给熠。“我还不知道你名字怎么写呢！”
　　熠的表情有些为难，“是火字旁……”
　　“不行，你得写下来。”瞑呲牙一笑，熠满脸无奈，终是不忍心拒绝，接过了本子和笔，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熠啊……这名字感觉就像阳光一样闪耀。”
　　“嗯。”熠点了点头，殊不知那时的他，心里默念着一句话。
　　——熠熠阳光，我陪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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