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风华录

　　东熙国，南城。

　　屋外头是喧闹的铜锣声，一声一声仿佛在催促着屋内的新人。

　　今天是南城著名的李家少爷与沈家小姐的大婚之日。

　　南城临水，江水边的城市因着水汽的氤氲，总是透着些骄矜。城里的人多是世代在这里生存的，虽是“江南多水瘴，丈夫早夭”，但充足的水源带来的是肥沃的土壤和便利的水运。

　　故而，南城以稻米和商业繁荣。

　　李家世代走科举之道，子孙满堂，人才辈出。不仅在南城多有势力，甚至京城也大有人在，可谓是枝繁叶茂。

　　只不过近些年来，因为朝廷多有外患，京城势力随之瓦解重组，李家也受了不少牵连。

　　如今，朝廷饱受外来侵扰，又难有克敌之大将，京城分明水深火热，各家势力纷纷自保，不愿当这个出头鸟。

　　皇帝年轻，有急功冒进之风，看不得朝中老臣的做派。转而暗暗扶植新势力，这些朝中新贵多是主战派，对外求胜战，对内求变法。

　　主战与求和两派，形成党争之势，皇帝有心向着主战派，求和派的这些京中世家越发不得势起来。

　　李家在南城和京中经营多年，岂会冲动的投入主战派的阵营？

　　京中势力错综复杂，稍有不慎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京城变故，李家在南城也难以立足。现在是非常时分，即便主战派与求和派争斗的厉害，但事情未到绝对，保守一点总归是自保之道，长期浸淫在权力里的京城世家深谙此道。

　　李家虽说势不如前，但南城地方，还未有谁能与之比肩而立！

　　李家的少爷如今成婚，自然是南城轰动的大事了。南城但凡是有点头面的人物，都不会拂了李家的面子。

　　“恭喜恭喜啊，李兄。令郎果然是一表人才啊。”

　　“是啊，李兄，有儿如此，可高枕无忧啊。”

　　“李兄。如今与沈家结为姻亲，这日后更得是青云直上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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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喜与恭维的话不绝于耳，虽是内容相似，但李老爷李盛京还是一脸得意，红光满面。

　　“多谢多谢，各位快快入座，今日可得吃好喝好啊。”

　　沈府——

　　“小姐今天真是美极了，这李家公子可是有福了呢！”因着是大喜的日子，周围的吵闹让丫头们也没了规矩，竟说起了这般没脸没皮的话来。

　　镜子前的女子唇红齿白，一双杏眼因着激动泛起了动人的神采，眉眼弯弯，额头饱满，是标准的大家小姐，端庄秀丽，大方持重。

　　沈家在南城也是家喻户晓，虽比不得李家书香世家，底蕴厚重，却也正受看重，一时风头无两。

　　沈老爷与其父亲经商发家，不多时便掌控了南城的丝织产业，进而在珠宝、绸缎方面也有涉及。先帝曾有一次南巡途径南城，震惊于南城的商贸繁荣，尤其是家家户户的织女纺车。

　　时任南城知府与沈家交好，便向先帝引荐了沈端进，即沈静之的祖父，先帝龙颜大悦，当场亲笔题写“沈家皇商”四字赐予沈端进。

　　至此，沈家如坐飞车，直入云梯。不仅垄断了皇室的绸缎珠宝，便是京城和南城的角角落落都有着沈家的铺子。世人虽贱商人，但沈家上下未有不受尊重的。

　　沈端进生有两子，沈阔和沈约。沈阔为长子，本该继承皇商之责，不过他志不在此，习武从军去了。如今正值边关犯急，他自是不能在南城平稳生活了。

　　沈阔生有一子，名沈庭安，虽说沈阔成婚早于沈约，但长期混迹军营，沈庭安出生的比沈静之还晚上两年。

　　沈阔从军去了，这皇商的责任就落到沈约的头上来了。到底是人各有志，天赋使然，沈约一身经商的本领比之沈端进有过之而无不及。沈家皇商的地位越坐越稳，在南城，除了李家，已无人能够争锋。

　　虽说商人多是薄情之人，但沈约倒是没有这坏毛病。他至今没有纳妾，也仅有沈静之这个独女。沈约年纪不到四十，又生的风度翩翩，家世更是无可挑剔，自然是有许多姑娘投怀送抱。

　　但他情根深种，除了结发妻子，竟是未有其他任何女人。

　　不过这也惹得南城女子更加动心，这么痴心的男人可不好找！

　　沈静之身为家中独女，自幼便如同公主般供着。琴棋书画，刺绣女工，无一不是精通。甚至诗赋文章，时策为政也有一番论道。

　　沈约虽说无子，但女儿这般聪明，又生的温婉大方，倒也无甚遗憾。沈庭安自幼养在沈府，虽说不是沈约亲生，但这侄儿他也是当作亲儿子来养的。

　　“咚，哐啷，哐啷——”

　　沈府外已是锣鼓喧天，迎亲的花轿已经来到了门口，吹锣打鼓的人都穿的一水儿的红色，喜庆极了，热闹极了。

　　迎亲队伍的最前头是一匹高大的骏马，上头骑着的是李家的二公子李云甫。

　　他身材颀长，眉眼如画。身上的红袍衬得他温润如玉，脚上的靴子绣着繁复的花纹，胸前系着一朵攒着的红花，显得少年意气非凡。

　　都说人生四大喜事，其一便是洞房花烛。沈家小姐早已名扬南城，他虽未曾见过，但雄心壮志的少年郎，哪里有不动心之理。

　　虽然李云甫刚及弱冠，但他还是早早的就让母亲上沈家来提亲了。在此之前，沈家的门槛已经被南城的少年给踩烂了。沈静之刚满十四，还未及笄之时，就有不少媒人前来说项。

　　好在沈约极为心疼他这个女儿，才让沈静之在及笄之前过着安生的日子。

　　可这及笄礼一过，整个南城都知道沈家的女儿年纪合适了，可以提亲了。霎时间，南城但凡是有点头面的人家都让人给沈约表达了意向。

　　沈约本来还一脸高兴，但没过多久，他就陷入了苦恼之中。

　　上门提亲的虽多，但沈约要求甚高，没几个能够入眼。他若是都不能入眼，更别说拿到沈静之面前看了。

　　故而，及笄礼后的半年，沈约都在操心沈静之的婚事，愣是定不下来。

　　李家二公子在沈静之及笄礼之后才到弱冠之年，在这之前，李云甫忙于科举，秋闱乡试中，他考中举人，夺得解元。

　　距离春闱会试还有三年，这三年，李家有意让李云甫在南城稍加历练，以便在三年后的会试中考中贡士。

　　正好李云甫已到弱冠之年，李家也动了让他先成家的心思。

　　要说南城谁最适合李云甫，怕也找不到除沈静之的其他人了。

　　李家这么想，沈家也这么想。

　　李云甫年纪轻轻便夺得解元，才学自然毋庸置疑。又加上他家世显赫，自然一身傲气。求娶沈静之，他势在必得。

　　李家对沈家也存了拉拢之意。如今京中势力未明，南城自然也跟着担惊受怕，但沈家好歹是皇商，虽说势力有限，但滔天的财富何尝不是一把利刃，况且如今的沈家深受隆宠，只要不出变故，这结成亲家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南城的少年见李家存了求娶之意，便纷纷断了求亲的念头。李云甫天之骄子，他们有自知之明。

　　这场婚事本该获得沈静之的点头，但沈约一时兴奋，还未来得及询问沈静之便点头称好。等李家将聘礼都送来了，他才反应过来沈静之好像对此事一无所知。

　　仓促之下，沈约将此事告知沈静之。

　　沈静之沉默良久，并未拒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场婚事合情合理，她不该不满。父亲自小疼爱她，断然不会随便寻了一位男子就让她托付终身。

　　况且李家二公子，也是不少少女的春闺梦里人。

　　想来这样的人，总该是会给她幸福的吧！

　　屋内的沈静之已经穿戴好了，这场婚礼极为浩大。她身上的喜服层层叠叠，深深浅浅的红色将她整个人笼罩起来。

　　头上的饰品极为华丽，金钗银簪，环佩珠玉，无一不是最好的品质。沈家嫁女儿仍是给出了公主的排场，南城的百姓看的目瞪口呆，不敢相信。

　　在身边人的搀扶之下，沈静之慢慢的走向了那只轿子。上面铺满了红罗绫缎，通身的装饰比她身上的喜服还要繁琐。

　　李家娶她，到底还是花了心思的。

　　沈约与刘氏定定地看着，养了十五年的女儿如今嫁作人妇，他们心中的失落感顿时蔓延至全身，久久无法释怀。

　　即便沈静之已经进了花轿，迎亲的队伍也渐行渐远，沈约与刘氏依旧痴痴地望着，目光中的殷切随着沈静之一点一点的去了李家。

　　李府的巍峨不似沈府，更多的是权力与时间带来的厚重。

　　沈府的院子，都用了明丽的色彩来装饰，透着生机与明亮。李府中，房屋的柱子、枋都是暗红的颜色，就连作装饰用的本该轻巧的斗拱也稍显沉重。院落之中，被时间洗刷了的青砖和青石都被抹去了棱角，少了凌厉也少了光芒。

　　迎亲的队伍顺着南城的主干街道走着，后面跟着的是沈家毫不掩饰的财富——十里红妆。沈家宠女儿名副其实，光看那些箱子就知道价值不菲，更别说里面的物件。沈家是皇商，沈静之用的东西又怎么会差呢？

　　从刚才沈静之走出来那一刻起，李云甫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她。

　　即便是被喜服包裹的严实，李云甫也看得出来，沈静之，既是才女，也是美女。

　　他是有福气的，金榜题名不远，洞房花烛在即。

　　人生之幸事，他已占了两件，可不是有福气嘛！

　　花轿里的时光无聊的紧，更何况穿着一身厚重的衣裳。饶是沈静之这般循着规矩的女子，此刻也有点怀疑这婚礼是专门折磨女子的。

　　自她从屋门踏出的那一刻起，她知道今后的生活将追随一个她之前毫不相识的男子，在陌生的府邸，与一群陌生的人相处。

　　说实话，她是害怕的！

　　害怕夫君不喜欢她，害怕李府的人不待见她，害怕以后夫妻生了嫌隙感情淡去，害怕没有子嗣惹公婆不满……她甚至有点害怕她即将坐上的花轿，上面只有一个小窗，她担心李府的生活也会如花轿一般如此压抑……

　　她本想瞧瞧那骑在马上的人，她的夫君。是否真如父亲所说那么俊美，那么有才学，那么迷人……

　　可是她不敢，她只敢用余光悄悄地看，但是头上的红盖头将她的视线掩住了大半，她依稀瞧见那马上的男子，他的喜服颜色和她一样鲜艳，很是般配。穿在男子身上同样十分好看……

　　还未等到她抬头看向他的脸，丫鬟已经把她送至轿门口，她不得已只能上了轿子，安静的在里面等着，等着到了李府……

　　沈静之悄悄地打开小窗上的帘子，外头不少人家已经点起了烛火，日落黄昏，她知道李府就快到了。

　　一阵轻微地摇晃，花轿稳稳当当的停在了李府的门口。沈静之的心跳得更厉害了，她知道她的夫君李云甫即将来牵她的手，她不禁摒住了呼吸，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轿帘慢慢被掀开，她感觉到一只手轻轻的放在了她的面前，她把手向前伸去，有些颤抖。

　　李云甫见沈静之将手伸了过来，便一把抓住了。动作有些粗鲁，他其实也有些紧张。

　　沈静之心下一惊，想把手缩回来，不料李云甫抓得更紧了，要不是盖头挡着，她红透了的脸只怕是无处可藏。

　　沈静之静了静心，慢慢的跟着李云甫下了花轿。

　　察觉到沈静之的紧张，李云甫低了低头，说：“别怕。有我。”

　　声音很轻，沈静之却好像有了支撑，微微点了点头，回应李云甫。

　　见她微微点头，李云甫也安心了。这是他用心求娶的姑娘，自然是不愿她太过小心翼翼。

　　顺利的走向了大厅，顺利的拜了堂。随着“送入洞房”的声音落了下来，沈静之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拜过了堂，她真的嫁人了！

　　喜房里虽说不比宴厅热闹，但人还是不少。李家是书香世家，礼仪规矩一点都不能少。喜房里的布置，该放的干果炒货，甚至被褥的纹样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婚姻大事，不能儿戏，自然事事都要做得周全。

　　沈静之虽然盖着盖头，看不太清喜房的布置。但房内红烛摇曳，比其他房间都要亮堂，她知道李家是看重她的。她的夫君应该也是看重她的。

　　等待的时间很漫长，沈静之尽管饿的不行，也还是不敢吃东西。旁边的丫鬟是她从沈府带出来的，自然知道自家小姐是饿了，偷偷的从盖头底下拿了些糕点进去，沈静之饿的不行，也顾不上那么多规矩了，偷偷地吃了。

　　好容易垫了些肚子，她还是得等不少时候。

　　外头的喧闹声一点一点降了下去，沈静之却紧张了起来。

　　她的双手搅着盖头，关节处已经微微泛红。

　　喜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任谁也知道这是李云甫进来了。

　　他的步子很轻，带着些酒气却不刺鼻。沈静之心里一喜，知道李云甫心里念着她，没有放纵饮酒。

　　许是感受到李云甫的气息越来越近，沈静之心里一紧，连呼吸也变得小心翼翼了起来。

　　李云甫在床边坐下，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

　　他轻轻地掀起盖头的一角，看到了藏在盖头下紧张的小手。他握住了她的手，轻轻的按了按，示意她放松。

　　片刻之后，李云甫继续掀她的盖头。

　　盖头滑落之后，映入李云甫眼帘的是一张略显稚嫩又极为美丽的脸蛋。沈静之无疑是美的，她肤如凝脂，眉眼舒展如画一般，眼睛清澈诚恳，嘴唇微抿，脸颊微红，十分动人。

　　李云甫已然看呆，沈静之比他想象的还要美好，他一时之间有些语怔。

　　沈静之原本低着头不敢看李云甫，但是迟迟等不到回应的她慢慢抬起了头。如果是低头是温柔的娇羞，那么抬头的这一瞬间就是张扬的明媚了。

　　沈静之一抬头便发现李云甫正定定地看着她，瞬间又不好意思了起来，低下头去。

　　“静儿，我们去喝合卺酒吧。”

　　李云甫牵着她的手，两人端坐在圆桌面前。旁边早有人将酒斟好，他们拿着酒杯轻轻的绕过对方的手，缓缓地将酒送入口中。

　　暖情之物莫若酒，杯酒下肚，两人的脸又红了一分。

　　直到这时，沈静之才敢细细的看李云甫。少年刚及弱冠，身形修长，眉眼与鼻梁透着刚毅之气，唇形却温柔似水，此刻他的眼眸里只有沈静之，像蒙了春水的春林。

　　可能一眼万年，不过如此。

　　沈静之心跳的厉害，但她却大胆了起来。她迎向李云甫的目光，眼神中的诚恳是她对这门婚事满意的表现。

　　李云甫被她这么盯着，心突然漏跳了一拍。不过随即，他握住她的手抓得更紧了些，若是可以，他要这么一直握着，直到老，直到死。

　　夜已深，红烛也燃了半截，烛泪滴在地上，绽开成了烟花，一声轻微的祝福，融化在了满室的旖旎与垂下的帐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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