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孩子

　　王老师将班上的同学送出了校门，很快就返回了教室办公室。

　　贾老师的抽屉里塞得满满当当全是宝物，我和付朝岳被她投喂了一大把零食，此时正一边舔着巧克力，一边听她唱那首《光阴的故事》。她的声音真的很动听，在秋日黄昏的余晖下，歌声和面容都萦绕着一种朦胧而不真切的美。

　　她时不时还要朝我们两个人挥挥手，让我们跟着她的节奏一起哼唱。

　　气场十足，仿佛大型音乐会的首席指挥。

　　我和付朝岳都会唱这首歌。
　　但我的声音比较拘谨，只是十分小声的、像念词一样的跟唱；付朝岳则笑容灿烂、眉头舒展，用十成十的力气大声歌唱，稚嫩响亮的歌声在办公室内不停回荡。

　　唱完一整首，王老师才敲了敲门，笑问：“你们聊完了吗？”

　　贾老师礼貌点头：“聊完了，王老师您有什么看法吗？”问完，她开玩笑般说道，“我反正是铁了心，一定要让黎渡同学加入我们的合唱队。”

　　王老师也轻笑：“作为班主任，我当然支持班上的同学们拓展课外活动，也希望孩子们能有一个值得反复回忆的童年时光。”

　　“我也是这么想的。”
　　说完，贾老师又塞给我和付朝岳一把巧克力。

　　王老师又说：“但是，黎渡的父母考虑的问题和我们有点出入……”

　　这个“出入”指的是什么，在场几人除了付朝岳之外，心中都有数。他疑惑地看向两位老师，然后又将目光转向我，我朝他轻轻摇了摇头。

　　他心领神会地抿起嘴唇，一副耐心侧耳聆听的乖学生模样。

　　贾老师继续问：“那王老师看，咱们有什么解决的办法吗？”

　　王老师大概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直接回答道：“贾老师，你让孩子们成立合唱队，肯定是要参加咱们市区的比赛吧，比赛胜利之后有什么奖励呢？”

　　贾老师马上意会。
　　“有，区里的比赛肯定是发发奖状和小奖品，市级比赛还有一笔奖金，要是获奖了学校也会嘉奖参与的学生，这是为学校争光的事情啊。”

　　“那就对了。”王老师颔首，“我相信黎渡的父母也会希望看到自己的儿子受到嘉奖。”

　　.

　　王老师是对的。

　　家长的攀比往往在于孩子，我的父母也不例外，甚至更胜一筹。

　　——即使他们并不关注我的学习情况。

　　从三年级开始，班级每个学期都会选出优秀班干部和三好学生，在我的印象中，每每把那个学期的奖状和奖品拿回家的时候，父母都会难得和颜悦色，将奖状贴在外间的墙壁上，好让每一个来我们做客的同乡都能看到。

　　如果只是浪费课余时间，他们肯定不愿意让我去参加什么合唱队，可如果合唱队代表的是学校的荣誉，比赛的尽头又是市区的表彰和奖励，那情况就大不相同。

　　————

　　即使是思维方式简单的付朝岳，也理解了王老师的“解决办法”。

　　付朝岳坚持要跟我一起回家，说要帮我一起说服家长，还说每次有他在的时候，我的父母总会变得稍微好说话一点。其实是因为他时常会带着付奶奶和付姑姑准备的礼物，我的父母又十分好面子，所以才会在面对他时更好说话一点。

　　我没有拒绝他的好意。

　　此时，妈妈正在哄抱着弟弟，妹妹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妈妈看了我们一眼：“今天回来得比平时晚，你们跑哪儿折腾去了？”

　　“阿姨，我们没有乱跑。”付朝岳连忙摇头否认，“放学后，我和黎渡被老师留下来了。”

　　闻言，妈妈眉头一皱：“你们谁犯事了？”

　　付朝岳继续摇头。

　　我适时按照两位老师的叮嘱，将参加合唱队和市区比赛的事情传达给了父母。

　　和我想的一样，她先表露出了嫌弃的神情，说了一句：“真不知道你们老师一天天都在干什么，学校学校不好好上课非要唱歌，尽搞一些没有用的东西。”在听到比赛奖励和为校争光之后，神色稍微缓和了一点，问，“你们每天放学要浪费多少时间唱歌？区镇和市区的比赛在什么时间？”

　　我逐一回答。
　　“贾老师说放学要练习一节课的时间。区镇的比赛在这学期，市区的比赛在三年级下学期。”

　　妈妈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只扭头拿起毛巾给弟弟擦了擦嘴角的口水。

　　在她沉默的过程中，我和付朝岳都不免紧张了起来。付朝岳不自在的朝我挪了两步，随后悄悄抓住了我的手指，我能感觉到他手心湿热的汗意。

　　我们仿佛在等待被妈妈审判似的。

　　这么想似乎也没错，大人总是可以随意决定孩子的未来。每个时代的人，都会探讨家长理应尊重孩子、为人父母是否需要考试之类的话题，但真正需要反思的人根本不会参与到相关话题中去。

　　于是每个时代都有成千上万被审判的小孩。

　　就在这时，睡觉的妹妹忽然嘤咛了一声，然后哼哼唧唧地哭了起来。

　　妈妈露出烦躁的神情。
　　她把弟弟推到我的怀里，说：“看好你弟弟。”然后转身走向了哭闹的妹妹，一边将她抱起一边语气不太好地说，“行了，别哭了，一个两个三个，就没有谁是让我省心的。”

　　妈妈哄好了妹妹，弟弟又开始在我怀中挣扎起来，咬字不清地喊着“妈妈”、“妈妈”。我只好抱着他走向床边，将他放在床上，让他朝妈妈的方向连滚带爬。

　　付朝岳也跟了过来。

　　妈妈看向他：“小付，你怎么还不回家？”

　　面对付朝岳时，她的语气虽然绝对算不上多热情，但也不会太尖酸刻薄。

　　付朝岳扬起脑袋。

　　他眼神诚挚，语气天真：“阿姨，那您是答应黎渡参加合唱队了吗？我们明天还要给贾老师和王老师答复，听说校长也会关注合唱队的比赛呢！”

　　妈妈一哽，最后将视线转向我：“班主任和校长都这么关注，你千万别给咱们家丢人。”

　　我点头：“好，谢谢妈妈。”

　　.

　　我送付朝岳下楼的时候，弟弟和妹妹又闹腾了起来，在外面都能听到他们的动静。妈妈走到三楼栏杆处，探头朝我大喊了一声：“送完人赶紧回来，看着你弟弟妹妹！”

　　我当然应声。

　　付朝岳嘟起嘴：“黎渡，我还想再跟你说会儿话呢。”

　　我为难道：“……他们哭呢。”

　　而且要是贪玩，说不定妈妈会变卦。
　　不过这个就没必要告诉付朝岳，不然的话，他大概又要因为大人的善变而苦恼，甚至于怀疑人生了——他小小的人生实在理解不了太多复杂的事情。

　　“我不喜欢小孩子，说哭就哭。”付朝岳握紧拳头，“你小时候肯定不是这样的，你的弟弟妹妹怎么不像你呢，真不听话，太让人着急了。”

　　我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小时候什么样子，说不定也很让人着急。”

　　闻言，付朝岳歪了歪头。他努力沉思半晌，说：“黎渡，我真的想象不出来，你小时候应该也很安静很可爱。”

　　我们闲聊了两句，他坚持认为就算是我的婴儿时期，也一定是安静的、可爱的，仿佛我生下了就已经是现在这个样子。但我却想着，至少在我不懂事的时候，是不是也可以拥有一些哭叫闹腾的权利。

　　世界上一定有生下来就文静的小孩子。
　　我偶尔希望不是自己。

　　离开前，付朝岳说：“没事的黎渡，就算你小时候哭哭闹闹，我也最喜欢你了。”

　　我笑他：“我们现在也是小时候啊。”

　　付朝岳笑着挠挠头，转身跑开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