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垂不朽

　　简楠摘掉面膜，卫生间的灯光如圣光，脸晶莹得不可思议，蛋白一样覆着黏膜的磁滑。漂亮吗？三十三，再漂亮也被时间沉淀成了教导主任的眉眼。有的是漂亮得无法无天的女孩子。何况，无论是磁滑还是晶莹，都是假象，日光之下一切将无所遁形。

　　坐回梳妆台，男人躺在床上看新闻。没有对话，好像演默剧。水雾旋转跳跃扑上脸颊，精华润得像个吻，把浓厚绵密的晚霜推开、延展、按摩至吸收。细长的手握着形状诡异的器械，两颗磁珠把下颚的皮肤向上赶。手背上筋云云浮出，护肤器械真好比女人的武器。

　　躺回床上，男人的嘴涎上来。她躲开，半开玩笑，你知道那一盒晚霜要多少钱吗？

　　于是啃锁骨。

　　结束之后说，买那么贵的护肤品干吗？都是骗人的。但毕竟是满足了，不是吵架的意思。她当然听出了不满，没有作声，平躺着睁眼，手向下抚到髋骨，像是又瘦了。渐渐男人打起呼噜，鼻腔喷出腐烂的臭。

　　第二天她下班回家男人说有惊喜。一个纸袋子打开来，护肤品，整套的。简楠嘴巴咧起来笑了，眼睛在下雨。

　　超市开价的品牌，当然是让她不要再买贵妇牌的意思。

　　她打开化妆台最下面的抽屉，正中的拉环坏了很久了，一直没有装新的。抽屉底部木料刺刺的，也习惯了，纸袋子整个丢进去。

　　夜晚心知肚明地没有求欢。等他鼾声响起，她轻手轻脚走进书房。反锁门，灯拧到最暗。生了孩子之后丈夫的母亲一定要来照料，仅有的另一间卧室里睡着她的公婆。婆婆年纪大了，警觉得像一只豹，专等着她犯错。

　　“厨房挤得根本转不开身，我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没想到还要过这种蜗居的日子。”

　　“真不知道为什么要隔那么大一半放那些乱七八糟的闲书，晓晓连个玩具屋都没有。隔壁家，那么大一间给孩子做教育。”

　　书房是她一再争取来的，五条书架连起来一面墙，她从宜家买来自己组装的。书躲在木格深处，被居家可以想象到的所有杂物挡住，药盒，充电器，外卖的塑料筒。

　　她踩上椅子，探到书架最顶端。一本莎士比亚的原文典籍，厚厚的，没有人有兴趣打开来。

　　坐回椅子，不自觉又看向日历。

　　时间太快了，开足马力向她标出来的红圈奔去。

　　同学聚会说了不去，班长打电话来说，你家就在本市，要是不来，怎么说得过去？她有一吨的理由，出差、女儿幼儿园排队、婆婆生病了要住院……

　　“对了，刘致知也来。”班长像是才想起来，自顾自笑，“大明星了……”

　　仿佛刘致知被专门提起，是因为他蛟龙出渊，是他们同学里最飞黄腾达的。

　　简楠挂了电话，摸了摸齐耳的短发。充话费送的日历第一次被翻出来，一个殷红的圈像孙悟空的紧箍咒，把17困起来。

　　17号到了。走进美容院女友问，“知识分子，怎么有时间？”

　　她一直被叫做知识分子，从高中开始。她读太多书，最后把自己读得失学。第一次高考全校第一名的漂亮女学生，学校里的传说，只考上一所专科院校。

　　母亲的脸一直很冷，说我们家没有人不是重点大学毕业的。那些年九八五、文凭不断从母亲嘴巴里蹦出来砸在她身上。

　　倒是不提她抑郁症。亲戚们悄悄说闲话，都说得了精神病。

　　“轮休一天。”简楠看着美甲师把她的指甲修成圆弧，皮屑纷纷落下。

　　美容院出来去商场，精品店灯光辉煌。买了衣服，请店员熨烫，撕了标签就穿上了。女友奇怪，“这么急？”

　　不能早买，会被发现，婆婆成天扒着她的衣柜，对着手机认品牌。试着锁过一次衣柜，鸡犬不宁。

　　巨大的试衣间，空荡荡的，镜子里只有裙子，风衣，高跟鞋。她的身体和五官都模糊着。蓦然心酸起来，眼圈被描了红色眼线一样。

　　穿着白球鞋从墙头一跃而下，身体轻盈如飞鸟。男生校服解开两只扣，绝对不肯扎进裤子，一手插裤兜，一手搭在她的肩上。

　　她甩开他的胳膊，低着头走路。男孩子又追了上来，握住她的手。

　　夏天香樟树发出清冽气味，蝉鸣叫着似乎到永远。靠着一棵树，躺在他的校服上。男孩子抚摸她光滑的肩膀，一个一个吻嘈嘈如急雨。

　　浓烈的香气砸在脸上，她抬头看到大树上比盆还要大的荷花玉兰。男孩子说，“等我毕业了，我会与你结婚。”

　　坏学生上了大专，她跟随，坏学生被星探发现，分手。抑郁症爆发，自杀过一次。

　　故事说起来真简单。

　　剪短头发回到高三教室再次参加高考的时候，简楠已经二十岁。如今的丈夫只知道她那时身体不好，休学了两年。

　　头发后来一直没有长长。

　　“我爱你的眼睛，你的嘴唇，你的骨头，让我进入你。”坏学生说。你已进入我，深深地，尖锐地。

　　“大美女，怎么不带孩子来？”

　　简楠麻木地觉得自己只沾着“大”这一个字。连女亦不女。那一年终于考进九八五，在北方学工程，搬过砖。坏学生那时说，她的手是写字的手。

　　她安静坐在角落里。在单位是带着团队讨论水泥钢筋的组长，可是一下被拉进旧时的语境之中，话语全部都蜷缩，不愿探出头来。她又成了那个孤僻、怪异，课本下藏着小说的漂亮得太过纯白的女同学。

　　班长走过来，明显震了震，舌头打了结，“裙子真好看。”

　　锁骨，肩颈，手臂，天鹅一样，红裙子流在身上，灯光下泛着丝绸轻柔的光泽。她点头说谢谢。

　　“过得好吗？”

　　大学毕业，很快结婚，女儿已五岁。算好吗？人生好像是复制粘贴昨天，真正意义上的yesterday once more。Once once more。从前买了太多的书，结婚的时候从娘家一箱一箱搬来，那时候丈夫还觉得她很可爱。现在不了，最重的一次说了，你不要成天坐在书房里做白日梦。

　　树下那个头发竖着的少年走了进来，深深地看进她的眼睛里去，说：“简楠同学，我将是你的男朋友。”

　　简楠转身走了，所以一切真相大白。那些印着情话的粉红贺卡，面包，明明不允许学生出校门但还是日日出现在她桌上校外的那家奶茶。

　　泡桐花落了一地的时候，她说好。紫色的喇叭倒挂着重复播报，好，好，好。

　　夏天周末她穿裙子去约会，白色衬衫裙，浅黄色棉布裙，一字领，露出漂亮的弧线。那时候她还没有落榜。

　　出院后十三条裙子被她抱到楼下垃圾箱。十三是不详的数字。他的名字是格物致知的意思，她却总是想到玄之又玄上面去。

　　简楠看到那个头发竖起来的少年走进房间。大家呼啸着开玩笑，要他签名，又讨论新剧。有一个明星做同学的普通人并不多，大家都亢奋。

　　刘致知最后坐在了她旁边。简楠闻到刻印在他肌肤纹理中的夏天的香，一言不发，听他应付老同学的起哄。简楠面无表情，内心在核爆。KTV他们起哄叫他唱歌，他唱了，

　　“十七岁那一年，吻过她的脸，就以为和她能永远。”

　　简楠在混乱中悄悄走出包间，风吹在潮红的脸上。找到装烟的木盒，但打火机不知道在混乱中遗失到了何处。

　　她总是在遗失。

　　到最后，终于松了手，把自己也丢了。

　　所有人一定都看出来她的刻意为之，去美容院化出无懈可击的妆，高跟鞋嗒嗒嗒。可是她身体控制不住轻微地战栗，像受惊过度的淋湿的鸟。

　　“简楠。”她转过头，才发现刘致知连声音都不大相似。在娱乐圈生存并不简单，时刻处在非议的中心，与同学已可以那样娴熟的周旋。除了眼睛，还是那双从不掩饰自己要什么的眼睛。

　　刘致知帮她点了火，胳膊肘倚在栏杆上看她，“这么多年了我还是觉得你的名字真怪，又简单，又难。”

　　简单的是铺设好的人生。难的是脱轨那三年。

　　他看起来是个时过境迁之后的人。只有简楠还停留在原地。简楠怨恨。这么多年了一直是她爱他。一朝被星探发现，立刻分手，连道别都没有。

　　“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简楠转过身，背靠着栏杆，“可是联络不到你。”

　　刘致知解释，公司为了形象控制他联络的范围之类的。

　　简楠并不在听。末了说话，声音像琴弦末梢那一丝的颤抖，不易发觉，可是她知道。

　　“当时走掉，是因为我生病，对吗？”

　　刘致知移开对视的眼，一瞬间很多说辞涌上来。最终用最世故的方式，他说：“其实一直很抱歉。那时我人生未卜，不想连累你。”

　　简楠太恨这种虚假话语的力量，这假的话语把标本一样封存起来的初恋情话击得粉碎。

　　或许也不算全假，被公司操控全部生活的年轻艺人，没有任何的话语权。精神病女朋友？连女朋友都不可能有。

　　可是，那时分明是他围绕在她身侧，情深切切。

　　那时他说：

　　“无论你怎么样我都爱你，爱一切的你。”

　　“别人生病是变态，不正常，你生病就是特别，是心灵太过清澈，是你太美了，美总要特别的。”

　　简楠嘴巴咧起来笑了，眼睛在下雨。

　　有一次演偶像剧，回来海城取景，刘致知竟真的闻到了高三的气味。那个夏天，知了没完没了，空气里是钝而甜的湿润香气。女孩子头发长长披在肩膀，飞鸟一样跃入他怀中。

　　那一次甚至想过要去找她。后来呢？后来太忙了。

　　“看我的戏吗？”刘致知问。简楠摇头，“没有时间。”抽完了烟，捻灭烟头，包厢里吵吵闹闹，有同学在唱吻别。

　　“后来我自杀过一次，有半年没办法认字。本来就生病，你又带走了我的一部分灵魂，我常常突然发觉自己出现在某处，可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达的。医生说这叫解离。”

　　过了很久刘致知说：“你现在还是很漂亮，他们说你有个女儿……”

　　“送我回家吧，我很累了。”简楠打断他。

　　班长出来找的时候走廊已空。

　　车开出去，灯光化成五彩线条。

　　“即使是状态最差的时候，我也不是不会做题。”简楠突然开口。

　　刘致知不看她，她的瞳孔里有痛苦的磁场，会把他旋进去。简楠盯着他，他盯着路面。简楠想，我那时多么无知。

　　“我们一起的那一次高考，每一科，背面的题目我都没答。”

　　全世界只有刘致知和他的爱。可是到最后是她勇敢地从墙头跃下，崴了脚。

　　刘致知的表情好像被人打了一拳，五官放大了。急刹车，身体被弹出去又弹回来。是他，是他让碗口大的荷花玉兰花瓣卷曲，焦黄一片？

　　路灯光倒映在她眼球里，这女人，美得像十几岁，纯白，美得像罪恶。

　　汽车直驶进五星级酒店去。

　　说你爱我。

　　我爱你。

　　说吻我。

　　吻我。

　　锯齿如牙缩紧张开，泉水滋荣，温暖如春。上帝啊，我从没有过如此。如此。“简楠，你是全世界最美的女人。”

　　今夜我是。

　　落地穿衣镜前的女人，皮肤像雪一样白，嘴唇娇艳如露珠滚过的花瓣，长头发浓密如海藻，眼睛亮如星，“这些我都并不后悔。只是那时候你要，我没有给。”乌黑长发缠绕在身，蝴蝶埋头嘬取蜜芯，镜面被喘息模糊，可以用手指画出一颗心，就像那些年你在教室的玻璃床上哈口气画出来的一样，“亲爱的简楠，我爱你，一切的你。”亲爱的亲爱的，我在你身上看到全世界。

　　……

　　假发扔进垃圾桶，回了家，婆婆见到脸立刻就缩了起来，“一晚上没回家，还要购新衣……”

　　她甩脱高跟鞋，光着脚踩过冰凉的地板，“砰”地掼上书房的门，反锁。踩上椅子，把牛津版的《莎士比亚》抽出来。

　　一千三百四十四页，每一页上面都贴着他的简报。

　　他的新电影，他微博里的照片，他参加真人秀，他接受访谈，他跑马拉松。

　　他的婚礼。

　　聚会的夜晚他们在酒店走廊里被人偷拍到照片，网络一片沸腾。长发垂落，红裙妖艳的女同学，专一情深的男艺人。

　　简楠小心翼翼地把这照片打印下来，贴在《莎士比亚》的封底之上。

　　我把对你的爱，风干了装进《莎士比亚》里，那么从此它就会像莎士比亚一样，永垂不朽，对吗？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