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生

　　陆家小少爷出名，出名出的不是他多金，脾气爆，也不是长得多好，而是他那条花臂。

　　这要说花臂，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龙啊，凤啊的，还有老虎狮子的。可他不是，从脖侧一直到手背，脖侧是开始，是朵小的花骨朵，最后结束在手背，开到了极致，一共十朵的红艳的石榴花，红彤彤的，映在人的肌肤上像是铺过血，才开得这么盛。

　　怪就怪在这颜色。

　　背地里说这陆小少爷脑子不好，纹就纹一个，他们那样的人家，只要不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哪个不混？可就他一个，嫌红色不周正，年代久了就不好看，配不上这花，为了红色艳，没少发脾气为难人。

　　不过这事有些人觉得背后有它的道理。

　　成年后的陆小少爷高个挺拔，又结实，不想他脑子有病，倒是个很难得的人。但他小时却又瘦又小，三天两头的就病，病了就跟鬼似的，说着很没道理的胡话，活像是中了厌胜之术，但又很快就好了，问他他也不记得说了什么，只是想起来才说好像做了梦。

　　陆妈妈就忧心，心想是不是梦不干净，思来想去也不知道是惹了什么脏玩意回来。

　　但这次后很久都没再病，小少爷开始长高，身体也好了不少，陆家人松了口气，想是小时候生出来身体不好才容易生病。

　　可就有一年，他17生日那日，家里给他做生日，见他一言不发站在门口，陆家的老人说起来都觉得那会小少爷眼神叫人渗得心慌，有大了胆子的上前去叫他，他没反应，大家都慌了，说赶紧叫太太去，陆妈妈赶过来也叫他，也没反应，只白瞪着眼，不久瞪得越来越红，像要从眼眶里流血，陆妈妈差点背过身去，儿子儿子的叫。

　　叫了没几声，扑通一声他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只没几天，好好的人一下子油尽灯枯般，送去医院，医院说没毛病。带回家，不醒不叫，只是做个甜美的梦般。

　　陆妈妈日日以泪洗面，也病倒了，陆爸爸忙，外头离不得。

　　只有陆长姐和小妹照顾，早上小妹给他洗脸，一会惊慌失措地跑出来，哭着说哥哥快死了。

　　陆家都慌了，都没辙了，有个上了年纪的说医院里查不出，说不定要请个别的人看看，是不是碰见什么邪祟了。

　　正常人看来觉得这话可笑，都是什么年代了，还搞这套，但陆妈妈就信了，说要请人，不管是谁，能救得了她儿子的命什么都愿意做。

　　找了好几个，有骗子，也有不是骗子，可陆小少爷就是不醒。后来来了位老先生，没名，自个寻上了门来，陆妈妈请他进来。

　　老先生说他不是中邪了，只是一人生两命，说他投胎没投干净，牵带了些过去的事，本就是旧事了，不该在他新壳子里继续折磨他。

　　陆妈妈哭着说他总是做梦说胡话，我以为好了，还问有什么办法？让他忘了那什么梦？

　　老先生说不是梦，是他丢了心了，才时不时像中邪了一般。

　　那可怎么办！陆妈妈急了。

　　老先生问院子是不是种了好多石榴树。

　　陆妈妈回答：“以前没有，是他不知怎么就特别喜欢石榴，石榴的花除了红，也一般，可他身体不好，我们就都顺着他，将院子里的花啊树的都换成石榴了，他就特别开心，有时候在那待一天也不累，叫他回房间严重时还哭闹起来。”

　　“那东西对他不好，都砍了吧。”

　　陆妈妈惴惴然，问是不是种太多了影响风水了？

　　老先生摇头，“是他执念过重，导致物、人两厌，砍了它们就当拔去他心里的刺。”

　　“这样就好了？”陆妈妈半信半疑，但还是立马叫人把院子里的石榴都换走，随便送到哪个植物园，越远越好。

　　果真像这个老先生说的，石榴送走，当晚他就醒了，醒来还问怎么了，一家人喜极而泣，围在他身边又哭又笑的。

　　他也没问石榴怎么没了，好像真的忘了，身体也一天天好了，只是有时人看着阴郁，脾气也见风得长，眼跟刀子一样，刮人，掉下块肉。

　　病好了，人也变了。别家的长辈说起他，说这个孩子估摸不是什么中邪，是脑子生了病，不然能折腾出这么多事？

　　有人学样嘲笑他，他脾气不好，下巴看人，他把人踹倒打得半死，别人打不过跟他求饶，怕了，他就笑着提议那你在我面前抽自己十个巴掌吧。

　　那人怕得不行，又不敢反抗，就当着全校看笑话的面，抽了自己十个，要响亮，还要重，最后肿胀发青。

　　人家父母登门问罪，他不低头，被陆爸爸拿藤条在院子抽，就当着人家父母面，但他一声不吭，一直盯着人，后来是人家父母受不了了，心虚，就说够了够了，落荒而逃。

　　后来没多久就有了花臂那件事，仍旧是石榴花，陆妈妈提心吊胆问他是不是又做梦了。

　　他望了望别处，眼神有些软化，却很迷茫，说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高考完他就去国外读书，一去就是七八年没回来，读书读到毕业，在国外工作了两三年，才回国。

　　石榴花更艳了，他更高了。

　　他回过那段日子，国内已经入秋了，秋风，秋雨，秋叶，这座城市又总是多雨，免不了是各角落生了摇曳的多情种。

　　这是座恋爱的城市，学生在恋爱，上班窈窕的白领们在恋爱，恩爱的夫妻在恋爱，后来网络发达了，到处是全国各地来打卡的情侣们。

　　因此他总是皱着眉，他厌恶这座城市，厌恶到身上发红疹，在自己的公寓里摔了T恤光着上身，镜子里背部整片泛红。

　　他在公寓里闷了好几天，醒了就只是靠在沙发上抽烟，冰箱里全是酒，饭有一顿就吃，没一顿也无所谓。

　　几天后，红疹消了，他就出门，不带伞，这座城市的人出门都要带伞，指不定就什么时候来场小雨。

　　出门没多久，就下雨了。

　　雨多愁，下在身上黏，过路的人撑开一朵朵伞花，像盛大的宴会，带起一阵又一阵愁人的风。

　　他在咖啡馆外一隅避雨，在他的背后是一块洁亮的玻璃。

　　玻璃外是雨雾，玻璃内是明亮恰好无聊的人。

　　他如此疯狂喜爱石榴花，有一瞬他在玻璃上看到了，白色的雾气上有根手指轻轻点在上面，雾气散了画画的人又小口哈了一口气，雾涔涔的，画画的人在笑，微微抬起唇印在上面，又很害羞地低下头。

　　他看见他了。

　　老先生说心丢了。

　　他觉得心确实丢了，有找了很久的回来了。

　　画画的人也看到玻璃外站着低头看自己的人，应该很慌张不好意思的，可是还是对着这样一个确定的对象笑。

　　他走进咖啡馆，将人带到了自己的公寓。

　　但却是两个陌生人，他招呼这个人，但露出窘迫的神色，他的公寓实在不像话。

　　他侧头打量人，倘若有一丝皱眉的迹象，他就带人走，但没有，只是有点拘谨，像一片小小的雪花占据不了多大的空间。

　　他小声地问名字，那人抬头犹豫了一下，告诉他叫陆雪。

　　他扯出很僵硬的笑说我也姓陆，几百年前我们是本家。

　　陆雪看看他，咬了咬唇。

　　他好像留下他，但陆雪要回家，说我还有事，辞别的时候他问能给我一个你的联系方式吗？

　　陆雪同样犹豫了一下，告诉他，他拿到手机号，加了微信，但还是不安心。

　　后面他常常在微信上找陆雪，干巴巴一句早上好，陆雪那头也回他早上好。

　　他绞尽脑汁地想还有别的什么，就一股脑编成一段段话，黏贴在记事本里，然后每一天早上就黏贴一条发出去，有时候陆雪立马回复，有时候得要一两个小时后才回复。

　　有些话看不懂，陆雪就问号。

　　他很小心地解释。

　　他们的话看上去像缓步前行的庞然大物。

　　后来他大着胆子找陆雪见面，见了一面就有第二面，陆雪不拒绝，总是慢吞吞想了想后才点头。

　　到周五，他就问陆雪周末出来玩吗，过了一会陆雪才说好。不问去哪，不问什么时间。他接人，前晚就失眠，早上天未亮就起，等啊等，等不及了，就提前开车去见陆雪，在楼下等，等到人下来，他才说刚到。

　　跟他在一起，他觉得陆雪不开心，就拼命逗人，带人去好玩的地方，好吃的，他攒了一大叠餐厅经理的名片还有餐厅电话。

　　他就在甜里来苦里去，他总觉得在强迫陆雪跟他出去，所以陆雪才每次答应得勉强，可他又不肯放下人，就更加尽心。

　　陆雪终于愿意对他笑了，不再去那些风景好的地方，也不去吃什么吃的，陆雪渐渐愿意主动说想去别的地方，跟他说别的话，也会开起玩笑来。

　　他开心，说好，怎么可能不说好。

　　他克制地守在陆雪身边，陆雪回头看他，他就说我在这。

　　一个月，陆雪就有些依赖他了，可也多见地发起了呆，最后一天送他回去，陆雪低着头说我上去了，他说再见，陆雪就看着他，张张嘴想说什么。

　　最后，又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他收到陆雪的信息。

　　陆雪说以后我们不要见面了吧。

　　他问为什么？

　　没一会就显示被拉黑了。他又拨好几个电话，陆雪都没接。

　　他捏着手机，陆雪接了，他压着火气，问你怎么了。

　　好半晌，陆雪都没说话，就说了一句没什么。挂断了。

　　他站了会，手机最后录到陆雪有点哭腔。

　　“ma的——”他突然砸了手机，屏幕碎了，碎了彻底，就跟当年那些被挪走干净的石榴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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