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

　　五分钟前。
　　车在路边停稳后，林朝阳大步迈了下来，双手横在腰间，深吸了一口气。
　　车内暖意很足，车外就没那么舒适了。可他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单薄的黑色风衣随风在身后翻飞，也不觉寒冷。

　　林朝阳环顾四周，发觉即使很久没在母校周围走动，这条后街竟还是记忆里的样子。

　　不过总是有些变化的。
　　卖早点的阿姨愈发年迈，过去还能充满精气神地扯着嗓子吆喝，现在直接在店门口摆着喇叭，用扬声器滋儿哇叫卖。
　　烧烤摊还是那家烧烤摊，只不过原先旧损的灯牌上火字旁都亮不起来，现在干脆换了全街道统一格式的牌匾，改名“火尧火考”，多看两眼就觉得会发胖。

　　林朝阳穿过马路，朝着“书海”网吧走去。
　　这么多年来，他们家店从来不会把“网吧”两个字打在牌匾上，门面干干净净，只有春节刚过，还未摘下的对联给着平庸的小店添了一番亮色。

　　“绿竹别其三分景红梅正报万家春。”
　　羲和的文字识别功能是后台运行，一边把能扫描识别到的内容录入数据库，一边朗声念着，像个牙牙学语的孩子似的。
　　“断句有问题，我应该修改算法的。”
　　林朝阳轻笑着自言自语，正准备推门而入，却瞬间愣在原地。

　　透过玻璃门，他看见熟悉的人影从深处走来。
　　收身的短款白色棉衣根本看不出厚重感，幽黑漂亮的长靴紧紧包裹着线条优美的小腿，步伐轻盈，连成一条直线，举手投足间是曾在他梦里千回百转的模样。
　　走近，黑色口罩遮了大半年脸，他依然辨认出了那双带有深意的美丽眼睛。

　　他稍微侧身，想遮掩住自己，可她并没有注意到门口的人，转过身背朝自己。
　　就连这背影都是如此令他熟悉，头发似乎更长了，妩媚气质里添了些似有若无坚毅和凛冽，令林朝阳久久移不开眼。

　　“这是车里挂着的照片里的女士。”羲和字正腔圆地声音传到他的微型耳机里。
　　林朝阳以为自己是唯一一个靠着走路姿势和眼神认出宁时歌的人，惊讶道：“嚯，可以啊。她戴着口罩呢，这都能认出来？”
　　“不完整面部识别系统上周才更新，您忘了吗？”羲和认真回答，不带任何感情的机器声配着宁时歌的声音充满了讽刺意味，“数据库匹配出来是你的前女友。”
　　“……”

　　林朝阳拿出手机远程给羲和禁言：“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更新人脸识别算法不是让你在我这儿八卦的。”
　　林朝阳说着就走了进去。

　　一进去就听见一个猥琐男人出言不逊，张牙舞爪地朝他心心念念的人挥舞了过来。
　　他知道宁时歌一个人也可以应付自如。

　　*

　　那是高二的夏天，他在烧烤店后门的小巷，亲眼目睹她一个人撂倒了一群在欺负小姑娘的街头混混，那个震撼感至今还历历在目。
　　她会弹钢琴，也会和人打架，安静时温婉，动起手来像疯狗。
　　在一个敢拼上命打架的人面前，再有气势的混混都成了纸老虎。

　　她眼里泛着红，擦着嘴角的血迹，可那些血都是别人的。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弹，在认出她的那一秒心里却只有一个想法：这人不是弹琴的吗？不怕手废了？
　　下一秒他才发现，她这么疯狂救下的姑娘，是他当时的“女朋友”。

　　*

　　和那时候一样，林朝阳现在的心情也十分复杂。
　　久别重逢的震惊还没平复，瞬间被这个陌生男人激怒了。明知道她不怕，却还是忍不住出手，不仅打破了自己多年的矜持和沉稳，连自己被甩后生了许久的闷气和记恨都抛在脑后。

　　“你敢动小爷的女朋友？”

　　宁时歌心里一惊，猛地回头，就看见林朝阳那张帅气逼人的脸出现在面前，近在咫尺，她都能感受到自己的发梢扫过他的唇颊耳朵，又借着惯性轻轻落下来。

　　豪哥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就看见宁时歌和一个身型颀长的男人站在一起，两人郎才女貌的模样让他觉得这小网吧都亮了几分。
　　而后才能看到他们对面那个灰头土脸的男人。
　　男人先是被宁时歌摔倒在地，又被林朝阳阻挠，面子上挂不住，自讨没趣，眼睛提溜一转，连忙收回手揉着手腕，就要转身刷身份证离开。

　　“余额不足，请充值。”机器大声提醒，让原本就尴尬的氛围显得更加尴尬。
　　豪哥连忙走下来打圆场：“哟先生，您昨天来的时候没说是通宵，估摸着还得再补五个小时的钱呢。这儿有二维码，您看方便哪种呢？”

　　林朝阳眸光一闪，目光犀利地看了一眼面前的男人，低头开始玩手机。

　　男人悻悻掏出手机支付余额，到账提示音在豪哥手机上响起后，他啐了一口，余光落在宁时歌的满不在乎的脸上，坏笑着离开。

　　豪哥不明所以地看向宁时歌：“宁丫头，发生什么了吗？”
　　宁时歌耸肩：“搭讪未遂，揩油未遂，而我以正当防卫的名义差点把他过肩摔了。”
　　“……”
　　豪哥对有恃无恐的宁时歌感到头痛，又转向林朝阳，这几年他还从来没见过宁时歌身边有什么异姓朋友，脸上堆满了笑容：“这位是？”

　　不问还好，一问倒提醒了宁时歌。
　　她抬眼对上林朝阳，扬眉，红唇轻启：“小伙计，便宜占得倒是快啊？女朋友？”

　　就连诘问都是熟悉的柔中带刺的模样，瞬间扎醒了人在气头上的林朝阳。
　　他压抑着想要把她揽进怀里的冲动，静静看着她。
　　良久，淡淡地说：“抱歉，权宜之计。”
　　“哦，没事，您客气。”

　　宁时歌狐疑地看着他，总觉得许久不见，林朝阳哪里变了。
　　以往两个人不管是没在一起，还是在一起，永远都是针锋相对、唇枪舌剑，如今他沉静了许多，不再理会她的调侃，甚至不会出言辩驳，就那样冷静看着她，看得她心里一抽，这才意识到，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

　　人总是会变的，连自己都是如此，何况别人？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大概没有人会等在原地的吧。
　　她在心里自嘲着，姣好的脸庞挂上她虚情假意的明媚微笑，转头对豪哥说：“那我先走了，你招待客人吧。”

　　林朝阳颔首，绕过她走到豪哥面前，径直出示了警察证。
　　“现在有事请您配合一下，我现在需要今天凌晨三点在这里上机的客人名单和机位，之后可能还需要调监控……”
　　豪哥一脸惊恐，他上下打量着林朝阳，连忙拉开前台的座椅，“您坐您坐，我现在就帮您查！”

　　宁时歌刚走了两步，林朝阳清晰利落的声音传来，忍不住停下了脚步。她后知后觉想起了楚霁的话，心里抱怨着，怎么排查全市网吧的人偏偏今天来这儿呢！

　　她这一驻足沉思，被人精似的网吧老板察觉到了。
　　豪哥连忙扬声叫住她：“宁儿，反正你明天才上班，来帮忙为人民服务一下！带这位帅哥去刚才那个客人的位置上吧。”
　　她转身，无视豪哥的挤眉弄眼，迎上林朝阳如水的目光，点头朝里走去。
　　林朝阳默默跟在她身后，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肆无忌惮地看着她发梢。

　　将他带到那人的座位上，宁时歌靠在一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飞快地在电脑上检查着什么，好奇地问：“为人民服务？明明以前是下巴都要仰上天去的人，怎么如今真成了谦卑恭谨的人民公仆了？”
　　“谁知道呢？”林朝阳说，“我也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你。”
　　“谁说不是呢。亏我还以为全市那么多网吧，怎么也不应该今天就碰得上你呢。”
　　“排查地下黑网吧的任务已经移交了，现在有更重要的案子要查。”林朝阳随口应付着，突然眯起眼睛，警觉道：“等等，你在监视我？不对，你没这个本事……谁告诉你的？”

　　他连她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知道，而别人却已经和她熟络到能分享这种事情的地步了？

　　“楚霁，你记得吗？你高二第二个学期那位小女友的同学。”
　　“……”林朝阳从来没想过介绍别人还能这么给他添堵，却也不得不承认，“记得。”
　　就是那个被混混欺负的女生。楚霁是她的同班同学。

　　其实他还有很多问题，你毕业后去法国过得怎么样？什么时候回来的？回来为什么不联系他？
　　可即使满腹疑问，也不得不克制住自己的心情，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老板刚发给他的名单和IP地址上，刚好有一个和羲和查出来的对得上。

　　宁时歌看他专注工作的模样，像以前一样安静地在旁边坐下，抚摸着自己的掌纹，脚后跟有一搭没一搭地磕着地板。

　　“着急吗？”林朝阳听出她心底的焦虑，目光从电脑上移开，“齐胜南认识吗？”
　　宁时歌瞟了一眼，漫不经心地说：“人不是刚走吗？差点被咱俩殴打的那个。”
　　“你认识？”林朝阳问，怎么看怎么像陌生人搭讪的情况，她居然知道那个男人叫什么？
　　醋意还没升起，就听宁时歌说：“啊，视力好记性好，没办法。刚才他刷身份证的时候不小心看到了。”
　　“……”

　　林朝阳起身，拿出手机，打开拨号键盘的界面，“留一下联系方式吧。”
　　宁时歌看见他强势地递在自己面前的手机，迟疑地说：“兄弟，你是不是一直被女生追得整个人都飘了。你就这么搭讪姑娘的？”

　　林朝阳微愣，反应过宁时歌话里的意思，嘴角突然勾起了一抹玩味的笑容。
　　他低头，看着她光洁的额头，倾身俯在她的耳边，从外人看来像极了耳鬓厮磨的眷侣，气息描摹着她耳朵的轮廓，缓缓吐气。

　　犹如钟杵重重撞击在铜重，宁时歌平静的内心突然震耳欲聋。她呆在原地，听见他清凉的声音在耳边萦绕，撩拨着两人沉睡多年的心弦。

　　“撩女生，得这样吗？”他轻轻问。
　　鼻息落在她脸侧痒痒的。

　　接着就听见他说，“我现在可没功夫追女生，要联系方式就是想提醒你，作为和第一位犯罪嫌疑人接触过的人，你很有可能随时要接受我们的调查取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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