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与九王爷

　　秋风起，天微凉。
　　新帝登基已有月余，安王府里渐渐清冷。
　　如众人所料，先王驾崩前果真将帝位传给了最为稳重的二皇子，只是先王未想到，二皇子一即位就将曾与其争夺王位的弟兄们或发配边疆或抄家灭门——
　　稳重的新帝，从来都是个不留后患的人。
　　如今，还安好地待在京中的就只有他的九弟杨昐。
　　安王府中的九王爷杨昐生来聪颖，且好关心百姓疾苦，还是皇子的时候就已颇得名望与民心，在坊间落了个“昐阳公子”的名号。
　　虽说如此，他本人却似是没有争权夺利的心思……
　　不论是从前，还是现下。

　　悠扬的笛声里，杨珩看清了亭中的身影。
　　一袭飘逸的白衣，一头如墨如瀑的发，修长的指间是一支透绿的玉笛，那身影就那般伫于雅致的亭中。
　　同为皇家中人，杨昐的身上并无半点皇家气息，仿佛他本来就不属于这皇宫一样。
　　杨珩踏出一步，正好踩断了一根小树枝。
　　笛声停了下来，杨昐回过身，蓦然的轻风拂乱了衣袂与鬓发，却是眉目如画，风华不掩……
　　那盈盈如水的眼，比之女子的柔情更动人百倍。
　　杨珩想起，坊间之所以会把杨昐称为“公子”，也是因为这无双姿容。
　　“参见皇兄，”杨昐几步迎上，恭敬地跪见，“臣弟有所怠慢，罪该万死。”
　　“平身，”杨珩从他身边走过去，落座于亭中，“今日只有你我兄弟二人，无需拘礼。”
　　“是。”杨昐悠然起来不过一个转身，灵动双眸从似是空寂无人的庭院中一个掠眼，随即望向了已坐了亭中的杨珩身上，如玉的容颜上已漫上浅浅笑意。
　　这笑意不似从前的温厚儒雅，反是带着隐隐的狡黠灵动。
　　此间变化杨珩早有所察觉，但这数年间杨昐到底经历了什么，杨珩并不知晓，因为他派去查探的人最后一个都没有回来。
　　“皇兄突然前来，是所为何事？”杨昐也走进亭中落座于杨珩的对面，将玉笛放下，便翻开两个酒杯斟酒。
　　“你在怪朕打扰了你的闲情逸致？”杨珩的视线落在了那支玉笛上。
　　杨昐一直对这支笛甚为钟爱，总是笛不离身，如今笛身上有黄金修嵌过的痕迹，杨珩记得，这笛子是在五年前摔断的。
　　五年前的初秋，杨昐只身一人离开了皇宫，此后的宫变逆乱再与他无关，而杨珩则凭着这数年间的变故彻底巩固了自己的势力，成为了宫中唯一握有实权的人。
　　直到一年前，在外游历的杨昐得知先王病重，才又回到了宫中来。
　　当时的先王，已是病入膏肓、药石无灵。
　　“臣弟不敢。”杨昐话音落下，酒杯已被一手扫落，清脆的碎裂声响起，他垂眸看着洒开的清酒慢慢沾湿了自己的袖子。
　　而后，杨珩一手掐握上他的脖子，逼他直视自己。
　　“你回到京中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皇位？”杨珩的眼色愈渐深沉，手上的力劲加重，映入他眼中的是他那刚劲有力的掐握里的细腻脖子，和女子般绝美的容颜。
　　杨珩知道现在自己只要一用力，就可以了结掉眼前的人。
　　杨昐的一切都让杨珩觉得不安，无论是杨昐的才智，还是……

　　“皇兄，”杨昐微勾起嘴角，从编贝般的齿间缓缓地淌出话音，“你想杨昐为你再死一次？”
　　杨珩一怔，随即狠狠地将他摔落在地上。
　　放在桌上的玉笛也被杨昐的袖子带着摔落下去，却在摔碎的前一刻恰恰被杨昐接在了手里。
　　“你还想这支笛子为你碎裂多少次？”杨昐的脸低垂着，杨珩看不清他的神情。
　　五年前，这支玉笛就摔碎在杨珩的脚边，而本在奏笛的人却在杨珩的面前倒了下来……
　　杨珩未想到，自幼体弱多病的杨昐会在那个时候为他挡去了那支带毒的冷箭。
　　后来侍卫在太子的宫人那里搜出了毒.药和解药，宫人当场咬舌自尽，太子也因此事被废去，而杨昐不过受了些皮肉之伤，在服下解药的一个月后就康复了。
　　只是这之后的杨昐就开始和杨珩疏远，连杨珩的探看都避而不见，再一个月之后，杨昐就以游历之名离开了皇宫。

　　“五年前，你为何要离开？”杨珩问。
　　“你就这么害怕自己做过的事情败露？”杨昐反问。
　　“朕在万人之上，有何所惧？”杨珩冷声道。但杨昐从来都是个聪明人，聪明到让杨珩觉得心里仿佛扎下了一根刺。
　　“那位行刺的宫人并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他在乎的只有心系之人的性命，那个时候，你就是用这个做把柄让他听命于你，于是他便成了你除去太子、夺取王位的一枚棋子……”杨昐抬头，“因为杨昐没有好好地做一枚棋子，所以你现在就想要除去？”
　　四周已全是杨珩的暗卫，刀光闪现。
　　其中一位呈上了一壶酒，那酒壶极为精美，只是里面盛的，自然是毒酒。
　　“看来皇兄你真的从未变过，不论是从前还是如今，你还是这般心狠手辣，”杨昐起身接过了酒壶，“不论是对己，还是对人。”
　　说罢，杨昐未用酒杯，只用酒壶就已迎喉灌下。
　　杨珩抑住了拦阻的动作，袖中的手握成了拳。
　　数日之前，杨昐再次提出了离京的请求，杨珩自是不会再让杨昐成为五年前那样的不定之数，如果杨昐一定要离开，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只有死人才不会背叛他。
　　杨昐擦去嘴边的湿润，壶中已是空空如也。
　　“果真是和五年前一样的毒，”杨昐的脸上只余下戏谑的笑意，看向杨珩的目光却是一片冰冷，“这让胞兄死去的毒。”
　　杨珩看见了黑色的毒液正沿着杨昐那修长的手指滑下，一滴一滴。
　　这分明就是武功至高之人才通晓的泄毒之法，但杨昐自幼体弱，以他的体质根本就无法习武……
　　杨珩忽然明白了过来，如果杨昐的性情改变不是因为经历了什么变故，那就是，眼前的人根本就不是杨昐。
　　“你到底是谁？”杨珩沉声道。

　　“我叫杨雪。” 杨珩眼前的人笑了起来，那笑容越渐的放肆。
　　杨珩终于肯定，这人是她而不是他。
　　“多年前凌贵妃为先王诞下了一对双生儿，因双生不祥，身为妹妹的一个就被送到了宫外，”那笑声里，只见白袖带着劲风一掠，本沾在袖上的酒滴已将呈酒之人的头颅贯穿，脑浆迸溅，“那就是我，杨雪。”
　　暗卫倒了下去，周围冷刃齐起，远处的弓箭手也顿即拉满了弓。
　　“杨昐如今在何处？”杨珩却做了一个勿轻举妄动的手势，又问杨雪。
　　“我说过，胞兄已经仙逝了。”杨雪笑意不改，瞳中却如冰锥丛生。
　　“他是如何死的？他离开的时候分明……”杨珩顿住了声音，他想起了杨雪刚才说的话。
　　“你以为那个时候他身上的毒真的解了？你就没有想过，那解药不会是假的？”杨雪将酒壶放在桌上，“那宫人本是药王座下弟子，要调配假的解药不过易如反掌，假的解药无法解除毒性，而是将毒性深藏体内，待时日一久毒性爆发，便回天乏术。你自以为掌控了一切，其实根本就是被蒙在鼓里，而那宫人自以为能以此杀了你，却也没想到胞兄会为你挡了这一箭。”

　　“我的胞兄是最聪明的人，却干了最愚蠢的事。”杨雪手中的酒壶被握碎成粉尘，如骨灰四散，她看着杨珩，脸上已没了笑意。
　　不似这一年来伪装的云淡风轻，这一刻她对杨珩的恨意才真正流露无遗。

　　“他离宫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一定会死？”杨珩虽是这样问，但他知道以杨昐的聪明才智必定早就知晓一切——无论是杨珩暗地里做的事，还是自己此后的命运。
　　杨珩想起了杨昐临别前和他说的那一句“珍重”，那个时候他对杨昐只有满腹猜忌，却没想到这竟是诀别之言。
　　那么，当初杨昐会疏离杨珩，到底是因为不齿杨珩的所作所为，还是因为不想让杨珩察觉到自己身体有异？
　　杨珩永远也无法从杨昐的口中得到答案。

　　“虽是如此，但胞兄从不后悔救了你。”这是杨雪留在这里的最后一句话。
　　还留下了尸横遍野，留下了一支玉笛，却带走了杨珩的一根手指。
　　杨珩抓住自己的手臂，看着血流不止的断指处，他又望向落在地上的那支玉笛，忽而就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偶然在宫中遇见的他们，那时杨昐还未知道杨珩是自己的皇兄，而那个时候，杨珩也还未把杨昐当成心头刺。
　　“要听我的笛声吗？”仍然幼小的、裹得像个雪球一样的杨昐执着笛问他。
　　那白衣无垢，那笑意灿然。

　　杨珩忽然想要抓住什么。
　　只是少了一根手指的杨珩，今后再也握不住这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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